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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言妍    


  看大嫂益發認真的神情,巧倩再也顧不了大哥的三令五申。這件事她很早就想講,此刻不就有最好的理由嗎?她深吸一口氣說!「這主意不好,一點都不好!因為……因為懷川還活著……他根本沒有死,你怎麼能出家呢,」

  巧倩瘋了嗎?或許是她半夜說夢話開玩笑?

  采眉不解,只得說:「你為何要這麼說呢?懷川明明死了,他的墳我們守了三年,也月月去祭拜,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巧倩像豁出去地說:「我不知道棺木裡的人是誰,但絕對不是我大哥懷川,因為我才見過他,還說過話,他……他就是你也認得的……狄岸。」

  采眉像被人猛敲一下,天地旋轉,不知身在何處。她是陷入易經那八卦的圖像,或是山海經那荒誕的國度?懷川,有著義氣風發聲音的懷川、使流空劍對抗邪惡的懷川、在她心裡一直是年輕英雄的懷川,竟是那神秘詭異、陰陽怪氣、城府深藏,又以一臉短鬚帶蒼桑的狄岸?

  「不!我不信……」采眉大震驚了,怎麼都無法接受。

  既已說出真相,巧倩便一發不可收拾,由狄岸去年九月出現後的種種情況,逐一加以解釋,包括他必須隱瞞的苦衷和理由。

  采眉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一個天大的傻瓜!如果狄岸是懷川,真的是她的丈夫,她在他面前擺出貞靜姿態;又為他動心而自責自虐,這簡直就是一樁可怕的笑話!就如莊子化身為年輕公子去試誘他的妻子田氏一樣,都是殘忍,白癡的殘忍!

  而狄岸試誘成功了嗎?是的!在夢裡,她想著他的觸摸、笑語、懷抱和柔唇……他害她變成一個厚顏無恥的淫浪女人;這半年來的一切,足夠她用劍殺得他哀哀慘嚎!

  在他手背上用流空劍一劃的那道痕跡,不夠深、不夠重,甚至還太便宜他了!

  采眉身上忽冷忽熱,心千轉折,沒聽清巧倩一直叼訴的話,直到最後一段:「……大嫂,你就安心住在南京,不可有出家念頭。我保證大哥明年會來接你,你們必有團圓的一日。」

  是嗎?她仍要被動地等待與被試探嗎?永遠順從端莊的采眉,被遺忘在角,他高興時,再來逗弄兩下嗎?

  采眉咬著牙,仍把金玉鎖片送給巧倩。她和懷川或狄岸之間,也不再需要這個東西了,因為他們有更深的羈絆和牽繫。他的喬裝欺瞞,不但引出一個違反禮教的孟采眉,更引出一個倔強難馴的孟采眉!

  面對牆壁躺下,所有的輪廓逐漸清楚,一幕幕地掠過。

  遠遠的,寺廟傳來早課的鐘聲,明澈至心……

  *  *  *  *  *  *  *

  巧倩行完婚禮,有了終生的幸福歸宿。采眉因為是寡婦,有忌諱,只能在城外的廟裡遙寄誠心的祝福。

  哼!寡婦?這幾日采眉都無法成眠,一下悲、一下喜,又一下憤怒,思緒紛擾得幾至瘋狂。

  對於懷川還活著的真相,她好氣,氣他以狄岸的身份所設計的捉弄及欺瞞!

  但懷川沒死,她不是應該高興嗎?沒錯!她感謝上蒼,內心體會著那一陣陣喜悅的滋味,尤其他竟是入夢的狄岸……采眉想起揉掉的那一闕「流空曲」,最後一句「幾番望斷離人淚」,根本就是為狄岸而作的嘛!

  莫非她的心早已感應到,所以生與死不分、夢與醒失去界線,才將禮教丟棄到千里之外?

  問題是,她該怎麼辦?若要靜靜地回南京,她不甘心;但要揭穿一切,又滋事體大。

  她的狂亂,在老叔公舊疾復發,先回紹興後,才逐漸平息。她身邊只剩下夏萬的護隨,他們將北上大湖,再到南京。

  采眉知道夏萬亦知內情,但她不動聲色,很堅持地請這忠誠的老僕帶她去見狄岸,至於見面後該如何談,她心中還沒有主張。

  懷川暫居離富陽不遠的小客棧內,采眉到達時,他正為啟程去江西買馬,她毫不遲疑地在他房內等待。

  不知為何,她現在膽子竟變大了,敢任意翻動他隨身攜帶的納袋。可仔細瞧了半天,除了簡單的衣物、打火石和草藥瓶之外,並沒有什麼代表他個人的東西。他在外飄泊,就這麼簡陋嗎?

  外頭傳來聲響,采眉匆匆地避到門後。懷川並沒有碰見夏萬,所以不知采眉已到,一進門,便因為天熱而脫去外衫,拿了冷布巾就擦拭赤裸的上身。

  采眉沒防到這情景,心差點跳出來。這也是她初次看見男人光裸的膀臂,而狄岸背後一條條的鞭痕,雖已淡得看不清,但仍能證明他就是六年前她在汶城聽過聲音的懷川!

  這時,他轉過身來,看到采眉時,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反應便是披上汗濕的外衣,「你……你來做什麼?」

  做什麼?我也不清楚,采眉在心裡回答。她勇敢地迎接他的視線,不再像以往那般閃躲,並交出手中的流空劍說:「我……我記得你說這把劍是為殺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掛在牆上很可惜,我思索了很久,覺得你的話很有道理。」

  再見她,有驚喜,卻也有更多的納悶,這真是她今天來此的目的嗎?

  懷川小心翼翼地說:「是嗎?你從前可是極力反對,還為了護劍而殺我一刀,為什麼現在會改變呢?」

  「也許全世界只有你最適合擁有這把劍,因為只有你能報夏家的血海深仇。」采眉說著,話中有一種明顯的暗示。

  她的神情語氣令他感到不安,所以,懷川並沒有高興的接過劍,反而更保留地說:「我不是懷川,也不是夏家人,並不適合。」

  他根本是在排斥、拒絕她嘛!

  采眉此刻真想撕開他的原來面目,逼他承認自己就是懷川!但結果會如何?他會拿著流空劍離去,再以丈夫的名義命令她回去南京,乖乖的等他完成大志?

  如果記得,他會有回來的一日!

  彷彿黑暗中燭光一亮,她瞬間明白,她是來尋找丈夫,但丈夫為天和三從四德,原就是牢籠,她若主動認他,無異是將自己「貶」至妻子地位,然後就是無盡的孤獨和等待。他以否定懷川來達成自己的自由,那她為何不能也否定采眉呢?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或許是長期的壓抑、或許是一時的衝動,她開口說:「既然你不接受劍,那麼你帶我去江西,由我親自來以劍復仇,也是可行的辦法。」

  「帶你?」他張口結舌了好一陣子,「怎麼可能?江湖路多風險,我怎麼能帶個女人隨行?況且,此時的江西龍蛇混雜,處處刀光劍影,更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女人又如何?我雖然沒有武功,但吃得了苦。」采眉義正辭嚴的說:「我也不笨,上回不還幫你應付了李遲風嗎?」

  「那是他逗著你玩的,你以為真那麼簡單嗎?」他說。

  他愈急於批評及撇清,她就愈倔強,最後說:「你不帶我去沒關係,我自己也可以到江西。懷川的朋友絕對不只你一個,我反正不回南京就是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懷川失去冷靜,氣急敗壞地說:「你非回南京不可,你的家人都在等你,你到江西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絕不允許!」

  有本事,你就以丈夫的身份命令我啊!采眉心裡恨恨地想道。

  但他沒有,反而衝出門去,把在客棧外面等著的夏萬叫進來,指著采眉說:「萬叔,你立刻把三姑娘帶日南京,現在就啟程!不許有任何意外或耽擱!」

  「不!我只去江西,不回南京。」采眉就只有這兩句。

  夏萬原本搞不清楚狀況,見兩人臉色都很難看,一聽見采眉的話,不由得緊張的開口,三姑娘,你怎能不回南京呢?你說要見少……狄公子,我也幫你了。可你去了江西,我怎麼向孟老爺交代?別人又是如何想?你好歹是個守寡的人,四處亂跑有失禮統呀!」

  連你也教訓我?!采眉沉下臉,鐵了心地說:「不就是不!」

  「不有不的方法。」懷川說著,突然伸手去抓她的臂膀。

  采眉橫拿著流空劍想阻擋他,但哪鬥得過他呢?不一會兒,她就連人帶劍,像布袋一樣,很難看地被扛在他的肩上。

  「放我下來!」她掙扎著,卻徒勞無功。

  客棧人不多,但都興味盎然地看著,還發出訕笑聲,讓采眉覺得好丟臉,恨不得能挖個地洞鑽進去!

  懷川將她放在馬車裡,這才略帶歉意的說:「我不得不如此做,若有唐突,請多見諒。」

  采眉感到又羞又恨,眼淚差點落下,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轉頭不理,以表達內心的悲憤。

  這就是結果嗎?懷川更是鐵石心腸,對她沒有絲毫的憐惜和不捨嗎?采眉不知該更恨他,或恨自己,她這一向只長在閨中的女子,完全無法決定方向,他們說東,就不能往西,否則憑她一個人,連富陽百里內都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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