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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言妍    


  采眉是乘船而來,一身縞素。

  「依禮俗,你要跪爬,再撲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須一生孤獨。」呂氏在女兒耳旁提醒,表情悲慼。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來,她向來是個大家閨秀,聲音不曾大聲過,更沒有公開嚎哭的經驗。

  渡口就在廟的後門,孟家一行人到時,已有夏家宗族人前來迎接。

  三具棺木並列,前面各放著牌位和香爐。采眉還沒有看清楚,呂氏就小聲地說:「跪下,大哭。」

  每雙眼睛都直瞪著她,事關她的名節,也是她演的第一個戲碼。於是,采眉俯在團蒲上,微一抬頭,就看到了「夏懷川」三個字,還有一把牛首紋柄的劍,劍鞘上結著一個紅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遺物嗎?竟與劍相隨?如此說來,這兩年來,她心裡念著他,而他隨身帶著她的繡品,也表示他對她的牽掛嗎?

  以荷包為憑,人亡仍在,賭舊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傷心。她失聲痛哭,千斛淚、萬斛淚,不知從何而來,由天上哭到黃泉,一旁的人聽了,也無不跟著低泣,尤其是喪夫又喪子的盧氏,又再一次哭昏過去。

  「兒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經受不住了。」呂氏扶著采眉說。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為那個荷包,他們兩年來偷偷地交心,雖不曾見面,卻仍有情有義,終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淚眼模糊中!她看見自己親手寫的輓聯由樑上垂掛而下——

  君壯士心未酬,即遭天妒,駕羽鶴而西歸,何其無辜,竟使忠義埋君,聽黃泉魂,聲聲悲切。

  妾芳華待字,卻令虛度,難結髮而兩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緣誤我,看畫采燕,雙雙情絕。

  白紙飄如帶……不!寫得不夠好,那時的心情還不夠真,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為懷川的感覺,但咫尺卻是天涯。她活著,他卻是死去的人,屍骨將寒,唯有哭聲相送。

  無緣至此,又豈是一個梅花荷包能道盡的呢?

  第三章

  追魂

  君壯士心未酬,

  即遭天妒,

  駕羽鶴而西歸,

  何其無辜,

  竟使忠義埋君,

  聽黃泉魂,

  聲聲悲切。

  嘉靖四十年,歲次辛酉,冬。

  永壽宮大火,繚繞的灰煙在西方天空瀰漫成一片!與雪夜凝重的氣息相互糾擾著。

  懷川隨著郭諫臣往南門逃逸,原本寧靜的北京城因為這場突發的火災,人聲鼎沸有如白晝,也破壞了他們所有的計畫。

  在怡春院沒有挾持成嚴世蕃,自己反倒差點入網的事,令懷川十分沮喪。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嚴家女婿的身份阻擋了錦衣衛的搜索,才讓他有脫逃的機會。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別後,任之峻果然中了進士、娶了嬌妻,只可惜這嬌妻是嚴嵩的女兒,富貴中帶著殺氣,禍福仍是個未定數。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條不歸路,看不見盡頭。若沒有家變,他或者是另一個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諸事無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嗎?看多少人在黃金屋及顏如玉後,只落得殺頭的下場……

  混亂中,他們沿著暗黑的巷弄避開守城兵馬,來到一個排水的地下渠道,一個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運氣還不算太壞,平日這兒也有侍衛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諫臣說:「而且,現在是隆冬時分,你不必泡在污水裡,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會注意的,多謝了!」懷川對與他在少林寺一同練過武的老友說。

  不宜久留,也不宜話別,他一說完,就立刻鑽進黑洞中,另一頭將是凍結的護城河。

  過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時間躲在安徽一個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著歹谷裡的草藥治療身上酷刑後大大小小的傷口;一方面撫平內心的創痛,昨死今生,整個人脫胎換骨,以達復仇之目的。

  他活著是個秘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在出山谷時,他發下重誓,不除魏順及嚴家不倒的一日,他絕對不恢復原名,諸天諸地為盟證!

  於是,他成了留鬍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  要殺魏順容易,秋天時,魏順在回邊塞的途中囂張擾民,並無防備,當人頭落地時,雙眼直突,還以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從閻王殿來的索命鬼。

  總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卻誤判為白蓮教滋事,往地方上偵查,使得懷川順利的潛回北京城。

  不過,要對付嚴家父子可困難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為嚴家樹敵太多,警備森嚴,試著要除奸的人都沒有成功過。

  在朝有內閣次輔徐階,在野有義士王世貞。

  王世貞於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難後,憤而上京,展開一連串的計畫。當他看到還活生生的懷川時,那驚喜自是不用說,兩人激動得如親兄弟般地抱頭痛哭。

  隔世再相逢,就不免談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貞一一敘述懷川母親如何扶柩南歸,地方父老如何悼念,還有孟采眉如何進夏家未婚守寡,婦德為眾人所褒揚等等。

  懷川頓時啞口無言。他不該意外的,不是嗎?采眉生於國子監祭酒之家,受孔孟之禮薰陶!守節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順服呢?

  想起那精緻美麗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懷已然消失,他內心裡只剩下憐憫。最後,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可憐的女人。」

  「可憐的女人?」王世貞瞪他一眼,「這是你唯一能說的嗎?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麼樣?有家對我們這種人而言反而是種拖累,只能當作沒有。」懷川說。

  王世貞想反駁,但他自己的妻兒、老母不也在故鄉長久不見了嗎?終於,他歎口氣說:「老弟,你才不過二十二歲,心境竟同我一樣老了,無奈呀!」

  沒錯,江湖歲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懷川有父蔭庇護,率直熱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標就是有朝能進天子堂,除盡天下的惡人,懷著滿腔的仁義理想。

  如今的狄岸,熱情已褪、零丁獨行,藐視仁義高調,能讓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復仇」二字。

  情義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輕如煙,連對遠方的母親和妹妹都無法承擔思念,更何況是沒有見過面的采眉呢?

  地道終於穿過,上了護城河,西方的煙火依然可見。

  懷川以飛快的腳程趁天尚未亮時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頭就睡。望著垂裂的梁壁、躺著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徹底的粗野與落魄呵!

  今天有緣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貴一線間,那個曾英姿煥發、相貌堂堂的夏懷川,更像是慼慼然地恍如隔世了。

  *  *  *  *  *  *  *

  懷川在一陣拍門聲中醒來,他機警地握住手裡的劍,「是誰?」

  「我,王世貞。」門外人說。

  懷川立刻打開門。王世貞閃了進來,他那模樣真的很慘,臉皮浮腫、眼布紅絲,頰上還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幾天幾夜沒有睡的結果。

  「又熬夜寫書了?」懷川問。

  「沒辦法,嚴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淫心,像吃了春藥般欲罷不能。我呢?早是西門慶、晚是潘金蓮,硬給它擠出靈感來,振筆直書,連宮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貞發完牢騷後,放下當早點的芝麻餅和豆汁,小聲說:「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們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響的人。洪炳是他們志士會的一員,有一身好武功,自願去取嚴嵩父子的命。他在嚴府喬裝臥底了數個月,好不容易才得到嚴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無人時一舉擒住這奸賊。

  可嚴世蕃亦經驗老道,假裝哀求著寫遺書,但誰想得到他手裡的毛筆竟成為暗器射中洪炳,讓洪炳成為階下囚,當然,也連累了一些無辜之人。

  「本來是有機會的,但偏偏起了那場大火。幸虧是任之峻幫忙,否則我也入大牢了。」懷川無奈的說:「看來,挾持或暗殺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們,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場大火,洪炳他們反而安全,因為嚴嵩忙著應付皇上,大概有一陣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貞咬一口芝麻餅說:「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麼好計謀了?」懷川急促的問。

  王世貞站起身將窗子關緊,並把炭火撥熱一些,又走了兩步才說:「記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過一段爭執。先父為官保守,認為要革新政風,除去奸黨,就是不斷地上疏直諫,直到皇上能接受為止。」

  「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諫者的下場多淒慘就知道了!你我的父親不也都因此喪命,我們不也都因此有家歸不得嗎?」懷川激動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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