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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諾拉·羅伯茲    


  走近點兒,女士們。先生們。走近點兒,看一個普通男人被一位淑女的愛嚇得變成一攤爛泥。

  他在洗臉池前彎下腰,往臉上潑水。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必須設法應付。就他視力所及,眼前無處可逃。他是一個成年人,納什提醒自己。因此,他要幹成年人的事,面對它。

  也許應該告訴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

  摩根娜,我簡直為你瘋狂。

  他大口吐著氣,又往臉上潑水。太軟弱。太矛盾。

  摩根娜,我已經認識到,我對你的感覺不只是被吸引。甚至不只是喜愛。

  這回他又噓了一口氣。廢話太多。太愚蠢。

  摩根娜,我愛你。

  簡單。中肯。不過,怪嚇人的。

  他的專長是嚇唬別人,他提醒自己。他有能力穩住自己的情緒。他挺直肩膀,打起精神,朝廚房外走去。

  牆上的電話驟然響起,他跳了一下,險些掉了腳上的鞋。

  「放鬆點,夥計。」他嘟嚷了一聲。

  「納什?」摩根娜站在廚房門口,眼裡充滿好奇和關心。「你沒事吧?」

  「我?啊,呃,我很好。」緊張的手在頭髮上抓了一把。「你怎麼樣?」

  「我很好。」她說得很慢。「你要接電話嗎?」

  「電話?」儘管心亂如麻,他還是向電話那兒瞟了一眼。「當然。」

  「那好。你接電話,我拿冷飲。」她向冰箱走去時,仍然皺著眉看著納什。

  納什抓起話筒,這才發現手掌是濕漉漉的。他勉強笑了一下,空著的一隻手在牛仔褲上擦了擦。

  「喂。」本來就不自然的笑容立即消失殆盡。摩根娜不由一驚,一手握著飲料瓶,一手搭在冰箱門上,愣在了那裡。

  她從沒見過納什這個樣子。冷漠。眼裡陰雨密佈。天鵝絨上結了冰。即使他向身後的櫃子靠去時,全身上下也是繃得緊緊的。

  摩根娜覺得順著脊樑打了一個寒戰。她以前就知道這個男人可能是危險的,而她此刻盯著的這個男人已經撕掉了所有的風度和溫和的幽默。正像納什根據自己的想像力可能創造出來的人物一樣,這個男人能做出突然的殘酷的暴力行為。

  電話那頭的人不管是誰,都應感謝自己和納什之間的距離。

  「麗安。」他說那個名字時的語氣是呆板的、冷漠的。在他耳邊扯著嗓門喋喋不休的那個聲音恨得他直咬牙根兒。往日的回憶,舊時的創傷,一起浮上心頭。他讓她嘮叨了一會兒,直到確信自己已經恢復了控制。「別兜圈子了,麗安。要多少?」

  他聽著電話那頭的哄騙、哀怨和指責。他的責任,對方提醒他。他的義務。他的家庭。

  「不,我管不著。你把自己和另一個失敗者拴在一起,不是我的錯。」在毫無幽默的微笑中,他撇了一下嘴唇。「對,不錯。運氣不好。要多少?」他重複了一遍,聽到對方要求的數目,眉梢動都沒動。他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拉開一個抽屜,在裡面翻找,直到發現一小片廢紙和一根舊鉛筆頭。「往哪兒寄?」他劃拉了兩筆。「嗯,記住了。明天。」他把紙片扔到桌子上。「我說了我會的,說了沒有?快掛了吧。我還有事呢。當然。放心吧。」

  他掛上話筒,開始了一連串的咒罵。然後他的眼睛盯住了摩根娜。他忘了摩根娜在他家裡。她開口說話時,他搖了搖頭。

  「我要出去走走。」他突兀地說,接著便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摩根娜小心翼翼地把仍握在手裡的瓶子放在檯子上。她意識到,無論來電話的是什麼人,都不僅僅是激怒了他。她在納什的眼睛裡看到的不只是憤怒。她還看到了痛苦。和憤怒同樣強烈的痛苦。

  由於這個緣故,她打消了起初產生的出去追他的念頭。她要給他幾分鐘時間,讓他一個人呆一會兒。

  他邁著大步,匆匆向外走去。他走過了草坪。僅僅一小時前,他曾愉快地在那裡剪草。他沒有留意,擺脫了野草羈絆的花兒現在已經向著太陽昂起了頭。他機械地向庭院邊緣起伏不平的岩石走去。他的家園和海灣就以這些岩石為分界線。

  這是他被吸引到這個地方的另一個原因。狂野與靜謐的結合。

  這裡適合他,他想,一邊把手深深地插進褲袋。表面上,他是一個平和的隨遇而安的人。這些品質通常十分明顯。但是,他的內心常常——太經常了——湧動著魯莽。

  現在,他坐在一塊岩石上,朝遠處的海水望去。他要看海鷗,看波浪,看船隻。而且他要等待,直到那種平和的心境重新回到身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靜下心來。感謝上帝,這是他的全部想法。感謝上帝,他沒把自己的感受講給摩根娜。僅僅是因為一個來自過去的電話。那個電話提醒他,他的生活中沒有愛的位置。

  他認識到,他本來也許會告訴她的。他本來會在一時衝動之下告訴摩根娜,說他愛她。也許——很可能——他已經開始制定計劃了。

  接下去他就會把事情搞糟。肯定會搞糟的。破壞關係是他的天性。

  他攥緊雙手,然後又鬆開,掙扎著站起了身。麗安,一想到她,納什短促地苦澀地大笑了一聲。他會把錢寄給她,她則從他的生活中淡出。又一次淡出。直到錢被花光。

  然後這個模式會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他的整個後半生。

  「這兒很美。」摩根娜在他身後靜靜地說。

  他不感到奇怪。他只是搖了搖頭。納什覺得他本來就期待著她會跟來。而且他覺得摩根娜會期待著某種解釋。

  他不知道自己的創造力到底有多豐富。是不是應該對摩根娜說,麗安是個舊日情人,早已被他甩掉,但她心有不甘?或者,也許可以編造一個有趣的故事,說一個黑社會首領的老婆正在勒索他,因為二人曾經有過一段短暫而瘋狂的戀情?這故事還說得過去。

  或許可以利用一下摩根娜的同情心,對她說麗安是個貧困的寡婦——他最好的朋友的遺孀——不時地跟他討點兒錢花?

  哼,還可以跟她說電話是什麼人為警察基金會打來的。怎麼說都行。任何事情,除了苦澀的事實。

  她挨著他在岩石上坐下時,撫了撫他的肩膀。她沒提任何要求。沒說一句話。只是和他一樣,看著前面的海灣。等待著。聞著夜的氣息。煙霧和玫瑰的氣息。

  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衝動,只想轉過身,把頭埋在摩根娜的胸前。只想抱著她,只想被她抱,直到這種使他無所適從的憤怒徹底消失。

  而他知道,無論他多麼聰明,多麼圓滑,摩根娜除了事實以外什麼都不會相信。

  「我喜歡這個地方。」他說,似乎在她的觀察和他的反應之間並沒有長時間的沉寂。「在洛杉礬,從我的公寓裡向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座公寓。我想,我沒意識到那是一種禁錮,直至搬到這裡。」

  「每個人都會不時地覺得自己在遭受禁錮,不論他住什麼地方。」她把手放到他的腿上。「我有這種感覺時,就去愛爾蘭。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散步。這樣做的時候,我會想起那些以前在那裡走過,和以後會來的人。這時我就會想,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無論多壞,無論多好,任何事情都會過去,到達另一個層面。」

  「『世事皆有變,萬物永不滅。』」他咕噥了一句。

  她粲然地笑了。「就是嘛,我得說這句話是個精妙的概括。」她探過身,捧住他的臉。她的雙眸溫柔而清澈,她的聲音充滿隨時準備獻出的慰藉。「告訴我吧,納什。也許我無力幫你,但我可以傾聽。」

  「沒什麼可說的。」

  某種異樣的東西在她眼裡閃了一下。納什認出那是一種感情的傷痛,不由在心裡詛咒自己。「這麼說,你的床歡迎我,可你的心不歡迎。」

  「胡說,這兩件事互不相干。」他不願意別人逼他、催他、或誘使他,展示他不願向外人展示的那半個自己。

  「我明白了。」她的手從他臉上落了下來。有一會兒工夫,她禁不住想去幫他,想施展一個能使他平靜下來的簡單的魔法。但這樣做不合適;這不是真實的。而她知道,用魔法改變他的情感,只會對兩人都造成傷害。「那麼,好吧。我去把那些萬壽菊收拾一下。」

  她站了起來。沒有指責,沒有激烈的言辭。納什覺得,較之漠然的接受,他更願意摩根娜這樣。她剛邁開一步,納什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看到了他臉上矛盾的表情,但除了沉默,她什麼也沒給他。

  「麗安是我的母親。」

  第十章

  他的母親。

  使摩根娜掩飾住自己的震驚的,是納什眼裡極度的痛苦。她想起他對麗安講話時,聲音有多冷漠,臉色有多難看。可電話那頭的人是他的母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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