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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朱若水 可是秋夢天卻絕不讓人闖進她唯一的世界,那染上她許多悲傷哀愁的孤寂地帶。 那一次她到溪邊時,張拓強已經在那裡了。看見她,他高興地揮著手,手上拿著東西,不知是什麼,正在燃燒著。秋夢天走近,一句話也不說,拿起木棒便往那東西打下去。那東西彈了起來,落在張拓強的頸背上,他也不叫痛,只是眼睛睜得大大地在問為什麼。彷彿一下子的工夫,一股焦臭的味道便在空氣中傳盪開來,她探頭一看,只見他頸背一團黏稠的白膠,死命地往赭紅的肉裡蝕鑽,很快的,便糊成一片爛肉。 他用手撫著傷口,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從她身旁掠過。 秋夢天蹲回他剛剛站的地方,地上供著幾片磚石搭成的克難的爐灶,灶下猶有幾絲火苗星閃著,看情形,還未點著,一旁幾尾兀自蹦跳不停的小魚。她默默把魚放回溪中,又將爐灶推倒,然後一直坐在溪邊,直到夜來吞人。 張媽媽並沒有上門問罪,倒是梅莉姬,興風作浪了一番,直戳著她的頭,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惹禍精!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成天不是打架就是鬧事,跟個太妹沒兩樣,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上門告狀,害我們全家被你連累!看看你自己!還像個女孩嗎?現在這麼小就這副德性,將來長大了,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哪一天連警察都找上門來!」 「莉姬!」秋元介出聲阻止他妻子。 「怎麼?我說她幾句你就心疼了?她是你生的?還是你大哥養的?」梅莉姬因為丈夫的阻止,越發生氣,更加變本加厲說一句就擰秋夢天一記。 「莉姬!」秋元介又哀求他老婆住手。 梅莉姬五孔生煙,正準備再破口大罵時,秋奶奶牽著秋夢天的小手離開了那個是非圈。梅莉姬鼓起腮幫子,狠狠地瞪了她婆婆和秋夢天一眼,氣呼呼地轉身回房。 秋奶奶帶著秋夢天親自到張家道歉。張爸爸和顏悅色直說沒關係,小孩子玩耍總會有意外。張媽媽一貫的沉靜,沉默地招待她們。張拓強早睡了,沒遇著。席間,秋奶奶連聲說抱歉,那張歉疚的臉,令秋夢天久久難忘。 那個夏天過後,張家舉家遷往北部。原就不愛說話的秋夢天,變得更加孤僻了。她仍然常到溪邊去,落日餘暉投映在溪裡,反射出的霞光常刺得她眼睛受不住,暖暖的淚水順著兩頰緩緩流下,沿著下巴滴入她胸前蕩漾著銀色光芒的星墜上。 她實在不懂,她一直在尋找,尋找奶奶以外,一個可以撒嬌依靠的胸膛,一雙結實而能緊握著她的雙手,一聲輕柔關愛的呼喚。可是為什麼當真正有人挺身保護關心她時,她卻一棒將他打散,像打掉一個幻影那麼冷酷簡單。 她從此沒有再見過張拓強,可是她卻由此隱約感覺到,她命格裡被硃砂批定好的孤單。 山中無日月。時間對小村子起不了什麼作用,也沒有為小村子帶來多大的改變,時序沉靜地輪轉,到處仍是一片荒蕪。 進入中學後,她染上夜遊的習慣。在晴朗無雲的夜裡,但見她單薄的身影漫遊在溪邊那片雜草四處的宇宙裡,卻又常常定住腳步,仰望頭頂晶亮的星辰,每逢月圓有風的夜晚,隨著腳下小草窸窣的聲響,會讓她有種想飛的舒暢。然而頸中星墜緊貼肌膚的冰涼,讓她有股不安,彷若暗夜中有人在旁窺探。 中學的生活雖不如她意,其實也沒那麼糟,她之所以經常逃課,只是為避免看到歷史老師討厭的嘴臉。只要有歷史課的日子,她就遊蕩到溪邊去。那女人是梅莉姬遠房的表親,同她嬸嬸一樣,生就一副刻薄相。上天造人是公平的,什麼樣的心腸,就會有什麼樣的面相,所以秋夢天相信,人是可以貌相的。 雖然常曠課,她的成績卻很好,比起秋森川和秋婉川,她簡直是天才。她也並不是善於唸書的,只是潛在血液裡的反動,鞭策她以此換取報復的快感。她就是要氣死他們,拚死命的用功,為的也只是這樣。 中學要畢業的那一年,不顧她嬸嬸的反對,秋奶奶堅持一定要她繼續升高中。嬸嬸反對的理由是: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的,念那麼多書做什麼?她那兩個白癡兒女——秋森川和秋婉川,卻是城裡補習班補習,又請家教的。任憑梅莉姬一張臉拉長得可媲美馬臉,秋奶奶始終堅持她的決定。 「教育是一輩子的事,也可能是你人生最大的轉捩點。」秋奶奶對夢天這麼說。 一直到很久以後,那一刻秋奶奶堅決的神情,仍教秋夢天動容不已。一向溫弱的奶奶,為了她所展現的堅毅,像一道暖流,熨燙了她的心。 她暗下決心,絕不辜負奶奶的疼愛! 不再逃學以後,週遭的人事變得顯明清楚起來,她這才發現,她鄰座那個男孩,竟然名叫楊幸福?好滑稽的名字,難道幸福是可以這樣叫來的嗎? 但她仍是不合群的。那顆封閉的心唯有在仰望天空的瞬間,才感覺出應有的溫熱。用情於天,除了寄托,總覺得和這方天空有著不可知的牽扯。 是否氣質相近的會自然相投?受惑於她望天的舉動,楊幸福邀她進入星空的傳說。 「我?」秋夢天頭擱在窗子上,訝異於這樣唐突的邀請,然而心中卻微隱著一股悸動。 「嗯,一起來嗎?」楊幸福溫笑著臉。 她跟著他,斜坐在他單車後座,乘風回了家。 楊幸福的家是獨棟兩層的樓房,他的房間則是屋頂再加蓋的小房,小房的天花板是整片玻璃嵌成的天窗,房間裡散置著各式的望遠鏡、天文雜誌,牆上幾幅深藍色底、滿是銀色光點的海報。其中一幅,下款「七夕,銀河外」。銀河右方,孤懸著昂宿疏散的星團。 銀河散發著柔熱的白光,一道彎流流入七夕的心中,顆顆星辰皆像傾城的夜鑽,美人名鑽,自古相宜。秋夢天站在銀河的光芒前,心中默默地歎息。在它繼續閃入每個傾慕的眼瞳底時,她的屍骨,在這浩瀚時空中,可能早已蕩然無存。 楊幸福一邊架著望遠鏡,一邊低聲說: 「常常看你仰望著天空,我想你一定也是喜歡星星的。」 「你很喜歡星星?」秋夢天離開銀河,回身問。 一般男孩子大都忌諱被說是戀慕星星,覺得那樣似乎很女孩子氣,其實只有真正戀上星空的人,才會知道其中的瑰麗與神奇。 他抬頭看了秋夢天一眼,手仍不停地忙碌著,眼裡有著早熟的疲憊與寂寞。 說來話長嗎?秋夢天在心裡默問。那麼,不必說,古早的故事聽來徒然令人哀傷。 「其實傷心也是無所謂了,總還有個懷念的對象。」楊幸福垂下眼。「幾乎要忘記我母親長得什麼樣子了,就只覺得,那星星看來真像是母親的眼睛。」 原來,秋夢天驀然一股莫名的失落。 那麼,不是他了。 「你曾經夢見過自己在飛翔嗎?滿月,有風……」她突然脫口而出。 「什麼?」楊幸福停住手中的動作,側頭望向她。 「沒什麼。我只是問,你為什麼叫『幸福』?這麼奇怪的名字,好像這樣叫著,幸福就會真的來似的!」 「我母親取的,希望我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一輩子幸福快樂。」 偉大的母愛,是吧?秋夢天不禁黯然。她只是她嬸嬸說的,秋家撿來的野種。 「怎麼了?」 「沒什麼。」秋夢天掩飾地笑了笑。「可以讓我試試看嗎?」 「當然!」他把架構得差不多的望遠鏡交給夢天。 兩人並肩靠著樓頂圍牆,齊望著星空,望遠鏡架襯立在一旁。在涼夜如水的薄荷空氣中,由背後看去,兩個人的身影隨著鏡頭定焦,凝入靜夜的風景中。 第二章 那個晚上,在秋夢天心裡氾濫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情感。 她開始由下課後遊蕩的溪邊,移情到楊幸福家兩層樓的小房天窗。 楊幸福是個細膩多感的人,不多話,鍾情的也只是那一架架望遠鏡和夜夜相會的星空。每次秋夢天來了,兩人總只是並肩靠著樓頂圍牆,不多交談,靜默地構成黑白絹印的拓本一幅。楊幸福的父親則在樓下畫房,專注於畫筆下揮灑出的那片綺麗世界。父子倆一式的沉靜與執著,然而秋夢天融在其中,並不覺得有任何唐突。 那一回要離開楊家時,被楊伯伯叫住,秋夢天才發現,原來她頸中的星墜是刻有花紋,藏有玄機的。楊伯伯是被她臨出門時,胸前反射出門口燭亮的銀光吸引住,忍不住借了她的星墜細細觀玩時發現的。星星頸墜是她從小就佩戴在身上的,她奇怪從來沒發現過它刻有花紋,它一向是平滑晶亮如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