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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決明    


  「月下——」

  斐知畫抱起她的腰,將她提放在門檻外,催促她先離開。

  月下鬆開掄著他衣裳的手,聽話地轉身就跑,但跨出頭一步,她又折回身子,踮起腳尖,在斐知畫唇上又烙下一個響吻後才跑。

  「你、你這個丫頭還敢在我面前做出挑釁的動作!你明明是要氣死我!」月士賢暴跳如雷,而斐知畫則是愣住了,只能傻凝著眼,目送月下粉軟色的背影消失在簷下,長指不禁滑過她曾停佇過的溫暖濕濡。

  挑釁……是嗎?

  ☆ ☆ ☆ ☆ ☆ ☆ ☆ ☆ ☆ ☆ ☆ ☆ ☆ ☆

  挑釁嗎?

  她不確定,只是覺得……想吻他。

  月下懶撐著腮幫子,蘸著墨的毫筆旋在紙上久久、久久,卻沒有下筆。平時滿腦子想著如何將天香寫的手稿化為墨繪,現在天香的手稿擱在一旁,填滿思緒的,卻不是春宮圖裡的姿勢或撩人的調情動作,而是……斐知畫。

  想起吻他時,他那雙長長睫毛,像扇骨一般,又直又長,襯著他的眸子,簡直要人為了那對漂亮眼眸而畫。

  想起吻他時,他喉頭珠圓玉潤的喉結,咬在她唇舌裡,隨著他吞嚥或是溢出低吟時,不住地上下滾動震盪,像顆含在嘴裡未化開的糖球,教人銜在牙關,捨不得它太快溶化消失。

  想起吻他時,他薄長柔軟的雙唇……

  她終於提筆,在寬長的紙間寫下嘴裡正輕輕喃念的名字。

  「斐……知畫。」

  這個名字,是除了爹娘及她自己的之外,她頭一個認識的。

  那時覺得他的名字取得真好,知畫知畫,一個懂畫的人,讓人好生羨慕,而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也正在做畫——

  她那時小小的,身子還構不著窗沿,卻時常搬著木箱子偷偷跑到他的房外,看他燃著一盞小油燭,畫一整夜的圖,再一張張將圖全撕個粉碎。

  「斐撕畫……為什麼要撕畫?」從她憨嫩的童嗓裡,撕與知這兩個音,總是發不好,再加上她夜夜見他畫完圖就撕,幾乎就要以為當初她聽到有人叫他「知畫」是耳誤,他真名該叫「撕畫」才對。

  她不是在同他說話,只是自言自語,但聲音似乎太大,引來了畫桌前他的注意。他瞥向窗子,她急忙捂嘴及蹲低身子,但來不及掩飾自己的偷窺行徑,因為她失足從木箱上跌下來,摔疼了腰臀,讓她只能哭坐在地,動彈不得。

  木門被拉開,斐知畫從屋裡出來,黑翦翦的眸子瞅著她,卻沒有其他動作。

  「痛……」她哭著,疼到站不起來,只能央求他助她一臂之力。

  斐知畫半個身子仍隱遮在門扉後,看人的表情有些冷淡,像在旁觀她的無助。

  「好痛……」她兩隻手臂朝他伸來,可憐兮兮的。

  斐知畫仍是不動,表情看起來像準備縮回門後,再直接關門落閂。

  「嗚……」她掛著滿臉的眼淚鼻涕,拳兒一收一握,十指裡卻什麼東西也握不著,花兒似的小臉皺扭起來,豆大淚水一滴一滴的,濕濡了她的衣裙。

  「爹……娘……好痛……我好痛,嗚……你們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留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在這裡好怕好怕,嗚……好痛……都沒人要理睬我,嗚……」

  斐知畫冷覷著她哭,默不作聲。尋常而言,受了傷還能大哭大叫的人都是死不了的那種,真正癱軟著動也不動的人才真正是性命垂危。她哭聲如此清了,只不過皮肉在疼罷了。

  可是他竟然沒有轉身回房,還佇在原地看著娃兒哭號,甚至……走上前去。

  「爹……娘……」

  「你爹娘哪去了?」他的身影籠罩著她小小身軀。

  她頭一件事就是用雙手環住他的頸,讓空虛的臂彎裡填得滿滿,而不是什麼也抓不到的空氣,等牢牢抱緊他後,她才抽噎回他,「天上。」

  死了。跟他的情況相同,是孤兒。

  「真的有這麼疼嗎?」哭成這麼狼狽。

  「疼。」她在他胸口點頭。

  「是臀兒疼還是失去爹娘的心口疼?」

  「都疼……」

  「要抱著我就不許哭。」他不喜歡被眼淚鼻涕擦滿衣襟的感覺。

  「可是心裡難過就會哭呀。」她關不住淚水。

  「那你就放手。」他作勢撥開脖子上的兩隻軟荑,她心急地摟得更紮實,慌張叫著——

  「不哭了,我不哭了!」她一張小臉在他胸口擦抹,沒看到斐知畫一閃而過的嫌惡。

  沒想到他千想萬想地避開她的眼淚鼻涕,結果似乎更糟。

  「別像只蟲子攀樹,站直身子。」別整個人膩在他身上,他對於這種又軟又綿的身子沒轍,像一碰就會化掉似的……

  「我臀兒痛……」

  「我不會替你揉的。」想都別想。

  「我娘都會……」她抹著淚,嘀咕。

  他有些後悔踏出房門開口和她說話,真是自找麻煩。

  「你跟我來。」他甫說,卻想到她根本就是攀在他身上,要她自個兒勞動雙腿走,不如他直接抱起她來得快。

  斐知畫抱著她回到房裡,將她放在椅上她就哀嚷,只能勉為其難把她擱在床上,讓她俯趴著身。

  「你要幫我揉藥嗎?」

  「我房裡沒有藥。」他走回畫桌前,執起筆,在紙箋上快速寫著字,寫罷,他拿著紙箋回來,「把眼閉上。」

  「閉上?」

  「對,閉上。」

  「喔。」她乖乖聽話,扇形小睫合起。

  斐知畫點燃手裡的紙箋,隔著衣物,將紙箋點按在她撞傷的臀部。

  「熱熱的……咦,不疼了耶……」

  「不許張開眼。」紙箋還沒燃盡,他不想節外生枝,讓她看到他在耍什麼花招。

  「好舒服……」她也不想睜開眼了,有些想睡……

  結果她真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隔天中午,臀腰上的痛楚像完全沒存在過一般。打從爹娘意外過世,她被爺爺領回月家後,她就不曾好好合眼睡過,總是半夜哭著爬起來,頭一次她一夜無夢,沒夢到爹娘血淋淋地在黑暗裡現身、沒夢到他們不顧在身後追趕的她,一直往好高的天際飛去、沒夢到自己孤單抱著膝,抽抽噎噎地抖哭……

  從那天開始,她就更勤勞往他房裡鑽,一有機會就是借他的床好好睡覺,但那時的他,似乎不喜歡她,有時她都來了老半天,他卻理也不理她,壓根當她不存在,只是埋首於畫裡,繪著一張又一張的人物肖像,然後再全數撕毀。

  為什麼畫?又為什麼撕?

  她當然問過他,他的回答只是一記冷淡的瞥視,然後沉默。

  「你畫得不好嗎?可我覺得不難看呀……」她鍥而不捨追著問。

  「你覺得這張畫得好看?」他揚揚手上那張畫像,上頭是個中年男子,臉上有著雜草般的蚓髯,模樣不是慈眉善目,長得也惡霸。

  她偏著頭瞧,從左邊換右邊,再從右邊換回左邊,終於看出端倪。

  一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畫得像一個真實的人,不像我在爺爺房裡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覺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當然就是撕了他。」斐知畫完全忽略她後頭的話,只拿最前頭五字做文章。他突地露出詭譎的笑容,那種笑,比起他不笑還可怕,嘴角勾揚著她不是很瞭解的意味,有些像她偶爾瞧見街上大狗齜牙咧嘴互狺的憤怒,然後將肖像畫對撕開來,那紙裂的聲音,異常清亮。

  撕完,他又開始畫下一張。

  而且,他蘸的墨,味道很怪,飄散在鼻尖時,有股揮之不去的腥味。

  她以為那是墨擱置太久才會產生怪味,所以她還悄悄跑去爺爺的書房拿了新墨條和他最寶貝的紅絲硯,興奮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讓他繪畫,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髒的雙手及臉蛋一眼,繼續拿著臭墨畫他的圖。

  她不放棄,即使他從不沾她磨出來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為意的。

  「你別磨了,過來。」他喚住一手捉著紅絲硯,一手用力將墨條在硯上轉圈圈的她,她抬頭,他伸手將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將兩隻黑膩膩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亂擦著。

  「做什麼?」她問。

  「拿著。」他塞給她一支毫筆。「畫過圖嗎?」

  「沒有,爺爺不許我碰。」她甚至連筆要怎麼握都不清楚,乾脆五根指頭包住筆竹竿。

  他一根根扳開她的指,再重新讓她正確握牢筆,右手執住她的,毫筆被兩人同時握住,他領著她,將筆尖輕輕滑過她方才辛苦磨出來的墨池裡。

  「我教你畫。你想學什麼?」筆尖上多餘的墨在硯邊輕刷,讓毫筆的墨量適中。

  她想了下。「花。」

  果然是女娃兒,挑的儘是這類玩意兒。

  「行,就花。」他才說著,筆已經在紙上勾勒渲染開來,一朵墨色牡丹在紙上綻放。

  「好難……」

  「不難。你瞧,這花瓣就這樣畫,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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