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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於喬    


  當今皇上站在龍舟正殿上,得意洋洋地看著底下忙碌人群,臉上儘是驕矜之態。

  離岸邊甚遠之一山丘上,站著兩位女子,一位貴婦模樣,身穿墨綠色長裙,外掛一件披風橙色小袖衣。婦人似是受了些風寒,不時以手巾遮口輕咳幾聲;另一位則是發頂光亮無青絲的尼姑,即使身著寬大緇衣,微風吹拂下仍不時顯現曼妙身形。

  「哼,好大的排場。」那女尼輕哼一聲。

  「想想這隊伍長達兩百多里,現下皇帝龍舟到了這裡,最後一艘船才剛離開江都不久呢!」那婦人接著回道。

  「事情,可安排妥當了?」女尼問道。

  「已安排妥當,妾身之前已托人打點好一切,今晚在岸邊會有一年約三十之僧人,手拿三串佛珠,身穿緇衣,但左袖袖口會有撕裂痕跡。公主需上前問:他為何袖口如此?他會回答是被船上鼠輩所咬。公主再問船上何來鼠輩?他便會答道:鼠輩橫行,沿著拉船繩索溜了上來,無孔不入,防不勝防。公主需再問:這老鼠後來怎麼了?他會答道:光天化日之下依舊橫行,只可惜貧僧手腳不靈活,無法懲治這鼠輩,現只等善捉鼠之人來給這鼠輩一個好教訓。等到這時,雙方便可確定身份,他會帶著公主登上樓船,此後一切由他照應。」

  那女尼不是別人,正是削去了滿頭秀髮的山君。

  她聽竇氏說完點了點頭,遙遠的眼光落在那不可一世的男人身上。

  本是同根生。

  她別過頭,毅然地跟著竇氏離去了。

  這五日來,她削去滿頭秀髮,換上僧裝,馬不停蹄地隨著竇氏一路趕來此地,為的就是能伺機趕上煬帝的船隊。

  旅途的奔波讓她暫時忘卻了對慧彥的思念,只有偶爾在夕陽西下時見到倦鳥歸巢,她的心便像被什麼觸動了,總有股淺淺的衝動想要立即回頭。

  回到慧彥身邊。

  慧彥,他可好嗎?他的傷是不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他,會不會想她呢?

  ☆ ☆ ☆ ☆ ☆ ☆ ☆ ☆ ☆ ☆ ☆ ☆ ☆ ☆

  山君順利上了船隊。

  在樓船上的這幾日,山君並未與其他同船的道士僧尼有太多接觸,一來她話不多,二來她並不想引人注目,是以她平日都盡量在船艙內休養,不時靜聽四周人的談話,藉以瞭解情況。

  浩蕩的船隊一路往洛陽方向繼續前進。只見運河水面寬四十步,兩岸築成大道,大道兩旁種滿楊柳,一眼望去,連綿綠意不曾稍斷。兩岸猶有許多驛站,每兩驛站便建一座離宮,總計算來有八十多座離宮專供煬帝休憩用。

  即使身在船艙,山君也能聽到兩岸上日夜絡繹不絕的人馬雜沓聲。她知道這些人都是來進獻食物給煬帝的;她也曾在夜深人靜時,見到船上的宮人悄悄把那些百姓辛苦運來的山珍海味,盡數倒入運河中,只因吃不完。

  山君皺著眉看盡這一切。

  即使是那些與她同船的僧尼,也多半只關心煬帝什麼時候會召見他們,毫不關心民間疾苦。即使有幾人能為岸上百姓疾苦感到憂心,也無能為力,只能在船艙中的佛壇中多念誦幾次經文,以求蒼天終能普渡眾生。

  她有時候也會跟著這些誦經的僧尼做做樣子,盤腿而坐,雙手合十,閉目低首,嘴唇起合,仿若唸經——其實她根本不會唸經。

  聽得久了,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經文便也偶爾能念上幾句,但從沒能全部念完過。有時候,她會想,要是那笨和尚見到現在自己這副模樣,怕會感激得痛哭流涕吧?他心目中那只冥頑不靈、一天到晚只想著要怎麼害人的虎妖,居然會坐在佛壇前乖乖唸經?每每思及此,她就會忍不住偷笑幾下,有幾次還惹得他人側目,她不得不馬上正色,輕咳幾聲。

  帶她上船的那個和尚名叫澄光。他身材極瘦,每每船頭大風一起,她就擔心澄光會被那陣風給吹落。

  但他總是穩穩站在船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兩岸芸芸眾生。

  「你真的是和尚嗎?」有天,山君忍不住問。

  那是深夜,夜闌人靜,只有船隻在運河上運行的破水聲。

  澄光抬頭望向無月的星空,良久才道:「是與不是,又有何差別?」

  「為什麼要幫我?」

  「我沒有幫你。」

  「不幫我,為何又帶我上船?」

  「因為那是李夫人所要求。」

  山君楞了一下,在月光下看著澄光的側影。「你……」

  「那已經是多年往事了。」像是知道她心中的疑問,澄光自己先開了口。

  「你果然認識她。」

  澄光不語。

  「你可知,要是被查到了,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孤身一人,早已無牽無掛,死又何懼?」

  「你不怕死?」

  「人生在世,最痛苦的是生離,而不是死別。一旦死別,心中已然認定此生再無機會相逢,痛苦歸痛苦,卻已不再帶有任何期待。而生離……」他轉過頭,看了山君一眼,嘴角帶起一絲苦澀微笑。「生離的滋味,要比那死別更痛苦不止百倍。只因人只要還活著,便會存在能再見一面的奢望,日日夜夜吞食自身,最後憔悴滅頂。」

  山君不由得又多看了澄光一眼。原以為他天生消瘦虛弱,但聽他話中之意,倒像是因為思念意中人,茶不思飯不想所致?

  「難道李夫人是你的——」

  「能為她完成她的心願,我心已足。」

  「你就真的這麼在乎她?」她心裡微微生起一股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妒意。

  「她……來日不多了。」

  山君一驚:「你怎麼知道?」

  「望以目察,聞以耳占。她的形氣已虛,看得出來已經久病入膏肓,此番前來更是耗盡不少精力,只怕……熬不過明年夏天了吧?」

  「你——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

  「為什麼不如何?」澄光搖搖頭。「我已說過,那已是多年往事。如今只要她還記得我一日,我就已經很歡喜了,不會再去奢求不該有的東西。」

  「她知道你的心意嗎?」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為何不將心意與她明說?」

  「何必?只要她能事事順遂,於我就是最大的歡喜。」

  「你一定不是和尚。」

  「那你說,我又是什麼人?」

  「你是個癡人。」

  「呵呵……」他竟然對著夜色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裡有一種豁達,一種她似曾相識的豁達。還有覺悟。

  「要是她死了,你會難過嗎?」

  沉默如同河水滑過兩人之間,淡淡的濕氣瀰漫在空氣中。正當山君以為自己聽不到任何答案,正欲走回船艙時,澄光開口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他低低念起。「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坐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低沉輕喃在夜色河浪中緩緩漂浮,山君眨眨眼,朦朧霧色裡,那身影竟然有些像那個笨和尚……

  想起剛剛自己心中起的莫名妒意,究竟是因為她直覺地不喜歡竇氏?還是這癡情男子讓她聯想到阿娘那永遠等不到的愛?還是,她希望這世上也能有這樣一個人能念著她、想著她,即使有天她遠去嫁作人婦了,這個男人依舊會默默地守候著,直到自己有一天終於再度發現了他的身影,慢慢走近……

  「……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他低聲念完。

  山君抬眼,夜色竟是更加朦朧。

  第七章

  「皇上有令,今晚特於龍舟設席擺宴,玄壇上所有道士僧尼皆須出席,共襄盛舉。」一名宮人手捧御令說道,一班僧尼全都恭恭敬敬跪下接旨。

  山君也在其列,她望了一眼身旁的澄光,他微微垂首,僅僅動了一下頸子。

  宮人走後,眾多僧尼開始整理儀容,甚至薰香沐浴。

  山君冷笑,不過是凡人,難道還期盼像選妃一樣,有朝一日能得到皇帝的青睞?

  澄光狀似無意行經身邊,在她耳邊低語:「右列第三位,長劍已鬆。」山君會意,眼神正視前方不偏不倚。

  ☆ ☆ ☆ ☆ ☆ ☆ ☆ ☆ ☆ ☆ ☆ ☆ ☆ ☆

  是夜,皇帝龍舟上笙歌不斷,宮樂匠師不斷演奏煬帝自寫之「泛龍舟」以及「清夜遊曲」。只見百官圍繞著身穿冕服的帝王,臉上儘是諂媚笑容;皇帝左右肩膀上各繡有日月,星宿則在後領,意謂天子肩挑日月,背負七星。衣上山龍九物各重行十二,織繡五色相錯成文,華麗之極。

  溫婉蕭後坐在煬帝身側,臉上雖有微笑,但眉宇問卻藏憂色。

  山君從頭到尾多半垂首,只敢偶爾偷看幾眼那飲酒作樂、大笑不已的皇帝,思忖著是否能從那個男人的身上,見到一些父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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