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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洪穎    


  旭薇與商耕煜兩人仍站在原處,商耕煜彷彿在思考著什麼,深深看了旭薇一眼,目光再轉往牆上那幅畫。

  他對著畫,一望就是幾分鐘過去,許久後,才開口說:

  「對不起,我剛剛不該讓你離開我身邊,你對一切都陌生,我卻因為一時粗心,害你無端捲入一場戰爭。我為Cindy的失禮,再次向你道歉。」

  「Cindy道過歉了,你不必再替她道歉。」

  「你覺得她的道歉有誠意嗎?」商耕煜揚了揚眉,溫和地詢問著。

  旭薇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現在這個溫和的商耕煜,又是她熟悉的模樣了。

  真不知現在模樣溫和的他,跟剛剛那個冷漠中隱含憤怒的男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商耕煜?

  她忽然想起,方才商耕煜將她介紹給他的朋友時,他的態度也是有些冷漠的。

  似乎從他們踏上紐約,商耕煜便時常不自覺顯露出旭薇不熟悉的模樣。

  憤怒的、冷淡的、以及方纔那個堅持要Cindy道歉的商耕煜……

  或許,在紐約生活了許多年,雖有禮卻性子冷淡的商耕煜,才是真正的他!

  商耕煜說過她不瞭解他,那麼,他想讓她瞭解的,是剛才那個冷然的他嗎?

  「Vivian還在的時候,Cindy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我不怪她恨我,恨我害死了她唯一的女兒。對不起,旭薇,恐怕今天晚上我無法盡職的當你的護花使者了。我不該帶你來的……我想今晚,我會有個十分難熬的夜晚……」

  遺憾

  當思念出入於呼吸

  我再也憶不起遺忘的方式

  愛早以寂靜的姿態

  風化為苦痛

  於是明白

  你最後一抹凝視

  已蔓生為我的寂寞

  而寂寞

  沒有你的寂寞

  原來就是遺憾的

  味道

  第七章

  「有時候,我會覺得錯亂,好像自己被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卻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

  商耕煜握著水晶制的杯子,無意識地旋轉著,水晶杯裡盛著三分滿白酒。

  對旭薇來說,這又是個新鮮經驗——商耕煜居然喝酒。

  從派對回到飯店,一路上,商耕煜沉默無語,直到他們出了電梯,抵達所住的房間樓層。

  電梯外,商耕煜忽然握住她的手,說:

  「Didi……陪我喝杯酒,好不好?這個邀請,有不負責任的成分在裡頭,你……可以拒絕我。」

  那是他第一次,喊她隨口胡謅的英文暱稱。

  在關上的電梯門前,商耕煜握住她的手好用力,然而他喊她那聲Didi,卻聽來遲疑。

  不負責任的成分?兩個成年人,要用什麼方式不負責任?她雖然沒經驗,但也清楚商耕煜暗示著什麼。

  拒絕嗎?不,她渾身上下所有可以思考的細胞,可沒一個願意投下反對票。

  所以,她沒拒絕商耕煜不負責任的邀請,甚至幾乎是立刻就點了頭,跟著他進他的房間。

  此時,他們坐在餐廳裡,只開了盞小燈,朦朦朧朧的氣氛,其實挺好的。旭薇的酒量算是不錯,至於商耕煜的酒量如何,她就不清楚了。

  一整瓶白酒,喝了大半,商耕煜轉著杯子,話說了一半突然終止,一口氣喝乾了杯子裡的白酒。

  他說的話,正是到紐約之後,旭薇感受到的,她也不曉得哪個樣子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他像是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屬於紐約的他;另一個是台灣的他。

  「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網路ID為什麼用36號藍色海灣?」商耕煜問。

  「我可以猜到一半,你在台東的家,門牌號碼是36號,所以你用36號,至於藍色海灣我就不曉得是為什麼了。」

  「後山的藥草田再繼續往上走半個小時,有片空曠草原,那裡可以看見一處完整半圓形的藍色海灣。回台東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去那兒走走。其實,台東那個家,是我母親出生的老家。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可能是混血兒?」

  「嗯。」

  「我母親十五歲時被賣給人口販子,十六歲接客,二十歲跟了一個外國恩客,兩個人結婚,過了兩三年不錯的日子。可惜到美國沒多久,男人變心了。我母親什麼都不懂,離婚後,她什麼都沒得到,沒有錢、沒有謀生能力,她在布魯克林區重操舊業,當Scupper,因為她東方臉孔關係,恩客很多……」

  商耕煜的聲音冰冷,一雙眼漠然得可怕,像是他現在正在講述的,是別人的故事,而不是他的。

  Scupper,是在街上拉客的妓女……旭薇有些無法消化。

  商耕煜多半是因為說了難以啟齒的話,忽然陷入了沉默。而旭薇,則因為毫無預期會聽到如此震懾人的事實,一時半刻,也找不到話說,同樣沉默了起來。

  她為兩人再倒了半杯酒,在這種時刻,喝酒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我母親二十七歲的時候,不小心懷了我,她甚至不曉得我父親是誰,因為那天她喝得爛醉,跟酒吧裡八、九個男人雜交……黑人、白人、東方人、印地安人……都可能是我的父親。」他仰頭吞下一大口白酒,對著水晶杯訕笑。

  「十六歲以前,我一直住在布魯克林區,沒離開過,我每天張開眼睛,最大念頭,就是努力讓自己離開布魯克林區。我努力唸書,跳了兩級,十六歲那年,申請到柏克萊大學獎學金,如願離開了布魯克林。

  從那之後,我沒再問去過布魯克林、沒再回去看過我的母親……直到七年前,我母親感染愛滋,我到紐約市立醫院晃了她最後一面。

  我母親唯一的遺願是……希望我替她回家鄉看一眼她鍾愛的藍色海灣。」

  商耕煜的手離開水晶杯,抹了抹臉,雖然光線並不十分明亮,但旭薇仍是看見了商耕煜眼眶轉紅,眼底有些淚水。

  「耕煜……你別再說了……」

  旭薇沒辦法再聽下去,她不曉得……真的不曉得,台灣那個溫和良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的商耕煜,有那麼可怕的……過去。

  「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宇。傻瓜,為什麼要哭?那些事已經過去了。」商耕煜用拇指抹去旭薇落下的眼淚,笑得有些苦澀。

  「耕煜,你不要再說下去了……說那些事,讓你很痛苦,不是嗎?」

  「傻旭薇,我想讓你瞭解真正的我,你不曉得嗎?晚上我站在Vivian的畫像前,感覺有些陌生,感覺Vivian是真的離開我,去了天堂。

  遇見你之前,我一直覺得Vivian還在我身邊。可是今天,我看著畫裡的她,竟然覺得她是真的離開了。

  我答應過Vivian,如果我能再遇見喜歡的人,一定會向對方坦白過去……Vivian一直覺得我沒用真正的自己面對她,她說這是她的遺憾,而她希望我不會再讓我喜歡的人,有同樣的遺憾。」

  說到底,他是為了守住對Vivian的承諾,才向她說那些事,不是為了他自己,更不是為了她。他說那些話,純粹是因為他答應過Vivian!

  「到柏克萊求學的第二年,我認識了Vivian,並且瘋狂地愛上她,應該說……我們是瘋狂地愛上了彼此。Vivian是第三代移民,她的祖父母好幾十年前從台灣過來創業,到了她父母那一代,帝方已經是頗有規模的公司了。

  Vivian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Cindy幾乎把所有寄望放在Vivian身上。我的出現,讓Vivian的母親很不能接受,她查出我的背景後,更是極力反對我們交往。

  但Cindy是個思想古怪的人,為了讓我知難而退,她竟然提議我休學到帝方工作兩年,她說兩年內如果我有辦法讓帝方上市,她就同意Vivian跟我交往。

  為了Vivian,我接下了挑戰。

  表面上Cindy讓我坐上管理層級的位置,卻不給我任何實際權力。她甚至公開我的身世,散播我是為了錢才追求Vivian的流言。

  到後來,我覺得我已經不是單純為了Vivian而努力,而是為了賭一口氣。

  兩年內,我讓帝方順利上市了。兩年後,我辭掉帝方的工作,回學校唸書直到完成碩士學位。

  畢業後,我跟Vivian結婚,又回到帝方工作,Cindy將整個公司交給我,不再管事。

  我跟Vivian過得很幸輻,那時的我事業成功、婚姻美滿,加上一個聰明的兒子,幾乎什麼都有了,直到Vivian車禍過世……

  那天她剛拿到駕照,急著到公司來找我,想讓我分享她的快樂,卻在路上發生車禍,對方說Vivian變換車道時沒打方向燈,車速又快……

  旭薇的腦子很混亂,商耕煜一古腦兒地把所有事全說了,根本沒顧慮她能不能消化。他跟Vivian那麼相愛,連拿到一張駕照的喜悅都迫不及待要互相分享……這麼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老天捨得分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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