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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李馨    


  問生笑罵,「什麼時候學得和則玲一樣賊?」

  「對你不耍點賴怎能讓你這頑石點頭?我雖稱不上見過世面,但形形色色的人也看了不少,那莫名其妙的恩怨若能化解必能教冷姑娘不再敵斥你,依她的磊落而估,你如能做到這點,贏得佳人芳心就不是件難事……」

  「則禮!」問生沒讓他編織太多的「如果」,只是問了個非常簡單的問題,「你想如今天下有哪個女人見了我面具與手套下的形貌還會對我有好感?」

  則禮微愕,久久之後一歎,「我希望有……」只是這希望太渺茫了。猶記得當初乍見面具下的他時,連他這個男人也禁不住駭怕,何況是一般女子?

  「這世界沒有天理。」沒有激越和忿怒,莊則禮平靜又無奈地重述這句話。

  「別說了,我替你上藥。」

  「不用了,這點傷要不了我的命,我自己來就好,你代我去向冷姑娘道個謝,可別讓人家錯認為我們是莽夫,一點禮節也不知。」他鼓勵地眨眼,「去呀!」

  「我有沒有說過你是個很貼心的兄弟?」

  「你這不就發現了嗎?」他微笑地推他出門,「少囉唆了,天一亮還有得我們忙,時間緊得很,別浪費了。」

  目送他走近她,莊則禮的笑靨倏沉為感慨。能多看兩眼就讓他多看兩眼吧!不管是留作記憶或傷懷,至少比一無所有來得強,他的傾慕只能孤獨地埋藏——這是他不能改變也無力改變的事實。

  搖頭,他還是嗟吁自詢,「難道這就是天理?」

  ***

  從沒想到勾欄院的後園這麼冷清。聆聽著迴盪在空冥中的聲音,緩緩地讓每種振動流過心眼,有尋歡客的嘻鬧,鶯燕們的打情罵俏,老鴇假意的逢迎聲,以及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腳步聲?!

  忙不迭睜眼旋身,她流放的意識如數集中在他那張不會哭也不會笑的面具上,懸滯在空冥中的氣氛添了些肅穆。

  察覺她的戒備,問生停步在尺餘距離之外,什麼都沒說,只是用他含藏著太多太多心緒的瞳眸凝望她,令她的心跳因他而鼓噪起來……「有事嗎?」

  「則禮要我代他轉達謝意。」

  「就這樣?」

  「他要我說的就這樣。」

  「那你要說的呢?」為什麼她會對他好奇?為什麼當他停步尺外時,她的心就會為他眼中的黯然而擰,進而為他放鬆了警戒?為什麼她就是忍不住希望多聽聽他那副水般惑人的嗓子?為什麼他的眼神這麼突兀而熟悉地讓她感到莫名的憐惜?

  「你忍受種種指責、嫁禍、污蔑和追逼,難道沒有半句話要說?」

  「我一直試著告訴你們實情。」

  「實情是什麼?」扣雲提了高聲量,「是你確實虧欠我們,所以才對我們的追拿次次相讓?」

  「我莫問生誰都不欠。」

  「那你為什麼遲遲不出面?」扣雲最恨的就是謊言,而父親對她的欺瞞已累積成她無法等閒視之的創口,是她耗盡心思想知道約為什麼。「你以為成天追緝一個行蹤飄忽的人很輕鬆嗎?你以為我喜歡挑著報仇的擔子過日子嗎?你以為別人都不如你聰明,察不出破綻和疑問嗎?」

  「我們都只是晚輩。」問生突如其來地道:「都只能遵從長輩遺命,我明白這種被操縱的感覺。」

  像顆無力自主的棋,終其一生活在甩不去、斬不斷的束縛中,不得自由,不能自由!

  扣雲深深地吸氣,壓下滿腔忽湧的不滿,為什麼他總能輕易地挑中她最脆弱的防禦?

  「你真的懂嗎?哼!少來這套,我——」

  「見多了。」問生有趣地接口。

  「你!」扣雲錯愕,隨即柳眉倒豎,「你消遣我?」

  「你真的很美,不管生氣還是笑都很美,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情感冰封?」問生真誠的眼漾著深壑浩洋般的深邃,總能讓她不自覺陷入他說話時潺似清流的節奏。「強顏冷漠很苦的——」

  扣雲猛然一窒,譏誚地抨擊,「你又知道了?你調查了我多久?一年?兩年?還是自我爹死後你就開始算計要怎樣叫我上鉤?」

  「我道破你的偽裝不是要打擊你或刺探你,你不要緊張!我只是不願意你和我一樣戴著面具過一輩子……我們,太像了——」

  「夠了!別再跟我扯些無稽之談,什麼像不像?我怎會和你這種見不得光的人一樣?」

  問生一縮,習慣性地伸手摀住臉,觸碰到的卻是面具的冰涼,頹然垂手,他瘖啞地笑,「是啊!我只是個見不得光的人,抱歉,我失言了。」

  見他又挪後一步,扣雲知道自己真的傷了他,奇怪的,她沒有佔了上風的得意,反倒厭惡起自己——他只是關心她,卻反被她污辱,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純粹是想化解仇隙還是真如他所說的那般真懇?

  「為什麼你要戴面具?既然我們兩方今夜在此開誠佈公地解決上一代恩怨,你理當卸下面具以本來面目和我相談,怎麼?怕我嘲笑你的醜陋?」

  「我的醜陋不是你能想像的,你還是別看的好,免得嚇著你。」

  「連我這點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你要我怎麼相信你說的話不是在誆我?」

  「說出來,只是給你一個答案,至於相不相信,不是我勉強得了。莫問生儘管惡名昭彰,但絕不撒謊作態。」

  那頂天立地的姿態,竟不可思議地牽動了扣雲的心弦,和慣有的冷漠截然兩樣的悸動!

  「講得倒挺中聽的,那你說說看,為什麼安排在這地方來向我解釋恩怨的原由?」

  「暫將他們安頓在勾欄院裡是避免霍定和官府的騷擾,人們最易疏忽的就是這種尋歡之所,在這裡很安全,所以我包下了後園,不許人進出,為的就是給大家喘息的地方。」

  對他一五一十的據實以告,她不知該喜還是該怒,假若一切均是誤會,那她還有什麼立場面對他,還有什麼資格趾高氣昂?

  甩頭,她撇去無聊的煩思。「你事先就知道我會代你劫囚?」

  「不,我只察覺有埋伏。」

  「所以等我們先沉不住氣行動?」這麼說來霍定供出始末全是陰錯陽差,恰巧洗刷了他的不白之冤?「如果我先劫走莊則禮,以他為要脅,你會動手嗎?」

  「不會。」他有問必答,雖然不清楚她問這是何用意,「則禮的命比我重要。」

  「這麼自輕你的命?」扣雲犀利地挑撥,想見他不悅的表情,希望卻又落了空。

  「我是瘟神不是嗎?瘟神的命有什麼好讚揚的?」

  聽到這回答,扣雲就後悔了自己講話那麼不留情面,他好脾氣地回覆她每個疑惑,她卻處處刁難挖苦——冷嵐何時變得像小孩一樣無理取鬧了?

  「你還有沒有脾氣?一提到自己的事就不痛不癢一點也不在意,難怪會被人嫁禍!你這種脾氣最好改一改,免得一輩子讓人誤會。」

  問生笑看她嫣紅嬌客,她的口氣雖然不好,但的確是在關心他,只是她自己沒察覺;她的善良掩藏在冷淡的外表下,就像傳說的美人魚般。

  「據說在非常遙遠的國度,海的盡頭那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魚,人身魚尾生得極端美麗,從不輕易現身,卻溫柔多情,聲音婉轉悠揚裊裊生韻……」

  「你在說什麼?」這男人哪裡有問題?好端端的提什麼人魚?

  「你就像美人魚,以帶刺的外衣掩護你的敏感脆弱,帶刺的美人魚——」

  「莫問生,別想用花言巧語拖延我們的正事,我今天跟著你來,不是來聽你滿嘴傳說的!」扣雲拚命調整呼吸,卻一直安不下被那雙眸所挑動的怦然幻想。嚴厲地斥喝自己,勉強將他勾勒出的異國傳說風貌給逐出心房,背對著他那身彷彿熟悉的坦蕩。

  問生黯然,收拾自己不當的熱情以她希望的嚴謹語調又開口,「你認為你爹因何那麼恨我們?」

  「棲宇雙客背信忘義狡滑狠毒。」扣雲面無表情地背誦父親生前一遍又一遍忿恨詛咒的字句。

  「背何人的信?忘何人的義?」

  「我如果知道還用得著問你嗎?」當扣雲不耐地叱喊時,才發現她上當了,因為他的欣賞得意傾洩無遺。噢!她今天怎麼這麼容易被挑撥心緒?難道和瘟神在一起沒件事能讓人如意嗎?

  「冷姑娘——不,秦姑娘。」他成功地引起她全副注意,「嚴格算來,我們是同門師兄妹。」

  「你爹之所以恨我們入骨,只因為我義叔娶了他的心上人。昔日他們三人同門學藝,你爹對我義嬸用情不淺,滿以為她一定會嫁他為妻,不料她卻委身給沉默寡言的師兄,自此同門情誼絕裂,並成水火不容的仇敵。」

  「所以你們從不反擊,處處相讓只因看在昔日同門之情?不論我們怎麼苦苦相逼,都不理不睬的原由也在此?」扣雲真的沒想到她爹畢生之願竟是天大的笑話,只因妒嫉,由愛生恨,不但逼走了結髮妻,疏忽了女兒,更留下所謂的「仇恨」,捆綁他的女兒徒弟,教他們寢食難忘,只為了私怨——他念念不忘的仇只是一段可笑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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