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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綠痕    


  「小姐……」他小心翼翼地執起她的手,虔心地擱在胸前,「若是小姐不嫌棄,日後海角願做小姐的眼。」

  「做我的眼?」她有些聽不懂,「怎麼做?」

  「海角願此生永遠追隨小姐,伴在小姐左右,永不離棄。」在說這話時,他已將一生都交託到她的手中了。

  定定看著他的霓裳沒有笑,她沉默了一會,自床榻上爬起投入他的懷中,吃力地將他抱緊。

  她邊說邊拍撫著他安慰,「只是一隻眼而已,海角不要想太多。」

  他不能認同地搖首,一隻眼而已?她怎麼能夠看得那麼開?

  「不過,我很高興聽你說你會永遠留在我身邊。」稍稍拉開彼此間的距離後,她偏首對他綻出婷婷的一笑。

  沉醉在那抹笑意裡的他,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在霓裳十歲之前,身為家奴的海角,對於自己的這個身份不但不甘,在府中做事也有著不情願,但就在這日過後,海角像徹底變了個人似的,除了緊跟在霓裳的身後照顧她外,以往他不想去碰的府內大小事務,他也盡心盡力地學習,而後搖身一變,儼然一副專業家奴樣。

  即使後來霓裳不知對他說了多少次,要他別老把自己當個奴來看待,可是他就是以家奴這身份自居,並從此再也沒去想過脫離奴籍那回事。

  就在霓裳十三歲那一年,朝露夫人失足墜馬,霓裳成了孤兒,天涯成了她唯一的親人,而海角,則成了她身後一道緊緊跟隨的影子。

  ☆ ☆ ☆ ☆ ☆ ☆ ☆ ☆ ☆ ☆ ☆ ☆ ☆ ☆

  她並不喜歡這等改變。

  夕照穿過城中一柱柱高大的迴廊,拖曳在地的柱影,隨著日影的偏移而挪動,與柱柱經過霓裳面上的光影,將她置於半明半暗間,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靠坐在柱旁的霓裳,直視著城裡的婢女們,正群聚在海角的房外,或透過沒掩緊的窗扇,或輕開了道門縫,好偷偷一望她們所想見的海角,在她們發現海角並未在裡頭後,她們又圍在一塊吱吱喳喳了一會,接著一哄而散,分別去其它地方等候,就盼著能見上海角一面。

  遠遠看著她們歡喜緋紅的臉,霓裳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以往這些女人,她們不是只愛慕著天涯而已嗎?無論天涯再浪蕩、再如何不負責任,她們仍是對身為城主的天涯迷戀不已,但現下她們卻將目標轉向,將愛慕的目光自天涯的身上挪開,改而集中在海角的身上。

  以往,天壘城裡最招人注目,也最受女人青睞者,非天涯莫屬,但打從比武招親那日天涯海角一戰後,因身份低下,素來不被重視的海角,自他倆交手過後,突自默默無聞的家奴,搖身一變成了天壘城裡最多人打探的對象。正因天涯與海角之間,生來在許多方面,即有著極大的差距,因此這些年來人人只看得見身份高貴、風頭盡出的天涯,從無人會看向她身後的海角,但那一日海角與天涯戰得不分軒輊,城中的人們這才發覺,他們從不知在這座天壘城裡,有著一名與天涯極度相似,也截然不同的海角。

  相仿的年紀、相似的身形,他倆一性格火爆,一沉穩冷靜,在外表上一個瀟灑俊朗,一個清俊冷漠……自他倆合力毀了那座武台後,城中的人們即將他倆畫上等號,也自那日起,在一傳十、十傳百,眾口爍金下,海角漸漸變得聲名大噪。

  為了眾人的現實,她很想替海角抱屈,在那些人注意到海角之前,她比誰都清楚,海角的武功和箭技,一點也不輸給天涯,可卻從沒人把他當一回事,就只因為一場比武招親,他們才後知後覺地真正看見了海角,那麼先前呢?他們把海角置於何地?

  她同時也被自己的私心困囿著。

  海角能夠在天壘城獲得一種新的地位,或獲得人們崇敬的眼光,這是她一直期盼的,但,多少年來,向來只屬於她的海角,恐將不再會是她一人所有的,日後,也將不會只有她看得見海角,就像方纔那些亟欲與海角有所接觸的女人,她們愈是愛慕海角一分,也就將海角拉離她愈遠一點。

  夕陽垂陷於遠方的山頭,將霓裳籠在一片黑暗裡,她站起身,一手撫著壁面小心地前進,來到海角的房裡後,點燃了裡頭的燭火,才想再去多點燃幾盞火燭時,看不見左方的她,方轉身,即將擱在案上的一隻茶碗碰落。

  茶碗墜落碎裂的清脆聲響,像柄偷襲的箭,直射向她的心房,她緩慢地抬起左掌,再閉起右眼,莫可奈何地在微弱的燈火下承認,她什麼都看不見。

  已經到了極限了嗎?

  或許再過不久,她便再也瞞不了海角,瞞不了眾人,到時天壘城的人們就會發覺,他們的副城主,瞎了一眼,而另一眼,大概再過幾年也將會步上後塵。

  「小姐……」站在門邊的海角,看了一地的碎瓷與她面上那份落寞的神情後,音調低啞地在她身後輕喚。

  「我還看得見。」她隨即收拾好心情,並撇開臉龐。

  海角無言地步入房內並關上門扇,走至她的面前扶著她的手臂,帶她繞過一地的碎瓷,一手按著她的肩示意她不要動,再轉身去清理那些碎瓷。

  「我說過,那不是你的錯。」看著他蹲在地上的背影,為了不讓他又因此而自責,霓裳不得不把話說在前頭,「你不要老把它放在心上。」

  為她點亮房內所有燈後,海角走至她的面前,仔細將她打量過一回,查看她有無受傷後,本是想送她回房,但坐在長長毛毯上的霓裳動也不動,只是仰首看著他。

  像要將他深深刻劃在心中般,霓裳瞬也不瞬地讀著他的眼眸,在那裡頭,她看見了種種習以為常,卻不是她所要的東西。

  她喃聲說著:「不要用這種關懷憐惜的眼神看著我,我已經不是那個七歲時被你背去找大夫的小女孩,不要只擔心我生活上的瑣事,更不要只走在我的背後看著我的背影,現在的我,要的不是這些。」

  不是這些。

  而是些溫熱的情,一點狂奔的心跳,或是一個令她沉迷的眼神,倘若,他的品行能夠差一點,霸道不講理點,放蕩不羈些,或是能夠拋開他死守的主僕觀念,或許……她早就是他的人了。

  「小姐?」在海角仍在想著她那些話時,她已開始在他房裡四處東翻西找,在找不到時,索性打開門對外頭的下人們吩咐。

  當兩罈酒被抱入他的房內時,他皺眉地看著又坐回毯上的她,興高采烈地開壇的模樣。

  她拍拍身旁的位置,「來,陪我喝酒。」

  「小姐為何要喝?」他如她所願地坐在她身旁,看她替他倆各倒了一盅後,率先一口飲盡。

  她邊倒酒邊答,「心情好。」

  是心情不好吧?打小到大,她哪回不是因心情不好才藉酒澆愁?然後在第二日把先前煩惱的事都忘光,頭疼得什麼事都記不起,因此每回她對某些人與事,已到了無法解決的地步,她就藉酒來令自己忘記。

  但這一回,他不想阻止她,因從她方纔的話裡,他聽明了那些她一直都很想告訴他的心底話,而心跳有些失序的他,也因此極度需要喝上幾盅。

  去年秋釀的酒,飲入口中,味道並不醇美,反而還酸澀了點,可誘人的香氣卻在口齒間徘徊不散、撲鼻沁心,那淺淺惑人的味道,就像此時將軟軟的身子靠著他的霓裳,他漫不經心地嘗著口中的酒,兩眼停留在她被酒氣熏紅的面頰上,此時的她,頰紅若潮,眼若秋波,他在想,若真是會醉,醉因定不是酒,而是為她。

  為她,在很多年前,他的雙眼就已經醉了,他也因此而感到痛苦,因隨著她的成長,她一年比一年美,那種想要掬取卻又無法跨越一步的感覺,讓眼前的這份美麗,美到令他不禁覺得心痛。

  一鼓作氣灌完了第四盅後,沒什麼酒量的霓裳,已開始坐不穩,她自動自發地爬進他的懷中,邊打著酒嗝邊找好了最佳的姿勢窩著。

  她將臉蛋貼在他的胸口問:「小時候,你常這樣抱著我對不對?」

  「嗯。」酒氣加上她身上的香氣,他有些心猿意馬。

  「為什麼不常那麼做了?」她微偏過頭凝睇著他,卻因角度太大差點往後栽倒,他連忙以一掌扶住她的腦後。

  「男女有別,我得顧忌小姐的名聲。」他小心挪過她,讓她靠在他的臂上。

  這似乎是全天底下男人都會用的共通借口,表哥說過,他也說過,她沒好氣地搖搖頭,兩手環上他的頸項,面對面地看著他。

  「對海角來說,我很重要吧?」就算他不再抱著她,就算他早在他倆之間劃出一道主僕的距離,但她知道,對他來說她是特別的,因為,只有她能聽見他心跳的聲音,表哥聽不見,其它的女人也不會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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