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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凌淑芬 她在他身前三尺遠停住,第一次試著開口,沒有成功。 「老夫人,您好。」郎霈頷首為禮,深沉的眼神看不出一絲情緒。 她清了清喉嚨,終於成功地發出聲音,「曼曼……曼曼好一陣子沒回來了。」 「我不是來找曼曼的。」他本人的聲音比電視新聞裡更低沉。「若方便的話,可否讓我見凌苳一面?」 「啊,你當然是來找鈴當的,我真是糊塗了。」凌夫人撫了撫整齊的髻鬢。「阿仰出門談一樁公事,怕鈴當趁他不在的時候偷溜,所以硬拉著她一起出去了。」 「那麼,我晚一點再來叨擾。」他溫和地行了個禮。 「慢著!」凌夫人連忙叫住他。「你、你要不要進來坐一坐?他們父女倆晚上會回來吃飯。」 「我怕不太方便。」郎霈停頓片刻,含蓄地道。 「沒什麼不方便的。」她立刻說。 郎霈端凝她片刻。 凌夫人再撫了下髮髻,輕聲問:「郎霈,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謝謝。」 他的拘謹守禮讓凌夫人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你和凌苳的事我都聽說了。其實你不必有太多顧忌……我的意思是,你們兩個沒有任何的『關係』。凌苳是凌家的孫女,你是郎家的兒子,你們兩個可以在一起的。」頓了一頓,她輕聲說:「倘若你們在意的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我願意主動對他說明一切。」 「不必了。」郎霈緩緩搖頭。「已經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從不認為它重要到必須讓每個人都付出代價。」 「我們都老了,人生走到這一步,能計較的事早就計較完,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你不必為我擔心。」凌夫人眨回眼淚。 「我想,現在的問題不在您這一輩身上,而是凌苳那個難纏的老爸。」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他嘴角。 那抹笑讓凌夫人興起一絲希盼。 「阿仰跟我提過那天早上他撞見的畫面,確實!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女兒跟另一個男人……你知道的。」 「我明白。」郎霈尷尬地咳一聲。 「你需要我幫忙嗎?」凌夫人溫柔地望著他。 「不用了,謝謝。這是我必須自己解決的事。」他低沉地回答。 這是她的兒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凌夫人癡癡盯著他。 吉普車出現在木棉道的端點,一忽兒便駛近了。 前門打開,一抹窈窕的身影鑽了出來。 郎霈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數步。 凌苳輕輕緩緩地,踩著滿地繽紛,走入他的世界裡。 「郎霈,你來了……」她的眼眸如夢似幻。 「我來了。」他輕聲承諾。 她的花容映笑,喜與念都掛在唇邊。碎灑的陽光迷離,流動的情思難掩。她在他身前停住,兩人癡然互望著。 「郎霈!」她縱身投入他懷裡。 才一個星期而已嗎?為何像經過了許久許久,比那八個月的分離都難挨? 他的臉埋入她的發中,吸取她身上散發的每一絲香氣,兩人同時逸出滿足的歎息。 「嗯哼!」程咬金馬上殺出來。 凌苳回眸對父親皺眉。 「我只有幾句話要和凌苳說,說完了我就離開。」郎霈拍拍她的背心,平靜地告訴她身後那堵門神。 「那您還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安可仰倚著車門,嘴角的青草根翹了一翹。女兒為他得了相思病,他卻像沒事人一樣! 「阿仰,你進來吧,讓他們兩人好好談談。」凌夫人慢聲開口。 有長輩護航,安可仰不能再堅持。 「十分鐘!」 「外婆……」凌苳不滿地回頭搬救兵。 「你再吵,連十分鐘都沒有。」安可仰搬出父親的權威時,做女兒的還是不敢太囂張。 凌苳頓了頓足,敢怒不敢言。 「十分鐘夠了。」郎霈頷首,甚至不討價還價。 安可仰輕哼一聲,鑽回吉普車裡,駛回凌家的車道。 凌夫人只是對兩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幾絲解脫,也有幾絲感傷。只要這樣的一眼,就夠了。她慢慢走回社區大門裡。 「你有沒有跟外婆說話?」所有閒雜人都離開後,凌苳第一句關心的卻是這個。 「有。」 「你們談了什麼?」她滿心期待地問。 「我問你在不在,她說你不在。」 「就這樣?就這樣?」她不由得大感失望。「你真是夠了!外婆一定很想跟你多聊幾句。」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談別人的事?」他歎了口氣。 噢,對了! 「郎霈!」凌苳投回他懷裡。「我好高興好高興……你終於來了……」 過去一周她總是不敢想太多。再加上老爸在旁邊抽冷腿,左一句「郎霈不會找上門,你死心吧!」,右一句「我看他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說不定早就忘了你」,她滿心焦躁,偏偏又無可奈何。 所有對他的戲弄和貓捉老鼠,最終仍抵不過想與他相守的患得患失。於是,期盼變成了恐懼,最後她天天都希望他來,也天天都害怕他出現。 可,乍相逢的那一刻,萬般恐懼全不敵強烈的思念。終究,能見面就是幸福呀! 「你是地頭蛇,帶我到附近逛逛。」郎霈吻了吻她的頭頂心,退開一小步。 「我們不能聊完再逛嗎?」他應該不是特地跑來台南逛街的吧? 「叫你逛就逛,真是囉唆!」郎霈揉亂她的秀髮。 凌苳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著木棉道走下去。 沉靜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幾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壓抑下來,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這樣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來告訴你一件事。」他終於開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閃著期盼的光芒。 「每個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親出軌的事,所以我決定告訴你。」 「噢,好。」凌苳傻了一下。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題? 他們又漫走了好幾分鐘。 「在我二十一歲的那年,我母親因為癌症末期而入院,當時我正在日本念大學。」郎霈仰望濃密如蓋的枝葉。「後來她的病越來越沉重,我認真考慮過是不是應該回台灣,但是大哥和父親都不贊同。他們認為,我盡快把書念完就是對我母親最大的安慰。」 「嗯。」她點點頭。 「然後有一天我接到一通電話,是我媽從病房裡打來的。她希望我抽空回台灣一趟,她有話要跟我說,但是要我別驚動大哥和父親。」郎霈低頭望著她。 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讓年輕的郎霈異常興奮。 郎雲雖然是媽媽親生的,她打小卻比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親對新藥的反應不錯,她希望第一個與他分享這項消息。 翌日,他興匆匆地訂了機票回灣,直驅郎夫人所住的醫院。 郎霈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裡,母親應該是精神奕奕滿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沒料到情況會是如此—— 陰暗的病房裡響著儀器規律的滴滴聲,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鐘都可能燃盡生命之火。 怎麼可能呢?難道他的猜測錯誤了? 「媽,我是阿霈,我回來了。」他嚥下喉中的硬塊,輕聲呼喚。 床上的人聽見他的叫喚,勉強眨開一絲眼縫。近看,她的膚色呈現灰敗的淡紫,已經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陣陣的心驚。上個星期父兄打電話來,明明說母親對新藥的反應極佳,為什麼情況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乾柴似的手動了一下。 「媽,我在這裡。」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開口,「你……你聽我說……」 「媽,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幾口氣,握住他的手。「聽我說,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兒子……」 「我知道,爸媽將我視如己出,從來沒有瞞過我。」他忍住滿眶熱淚。 那雙枯瘦的爪子驀然生出千萬斤的力道,緊緊扣住他的脈門!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媽,你在說什麼?」郎霈重重一震。 「原來……他們……背叛我……他們瞞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濁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們偷生了你,竟然還抱回來讓我養!如果不是曼宇說溜了口,他們打算瞞我瞞到進墳墓裡!那對賤人!我現在才認清他們!」 「媽!」郎霈驚駭地甩開她的擒扣,往後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鐮刀,將他釘上萬劫不復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滿生命之火,然而,這股火卻是憤恨的、狂怒的、咒詛的,直射他而來,硬生生將每一絲怨懟烙進他的靈魂裡。 「你……你去跟他們說,我不原諒他們!永遠都不原諒他們!你也一樣!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納他們的孽種!」 郎霈記不得自己後來是如何離開那家醫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