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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元皙    


  於是,終究鬆開了手。

  ◇ ◇ ◇

  只是場夢!

  只不過,若是場夢……又何以如此令她心悸?

  一次一次深回的夢境,直至這幾日,愈加清晰,場境依舊、人依舊,就連那深植心中的苦痛也依舊,緊緊糾纏。

  火焰、低泣、眼淚……夢中的夢中,火一樣焚燒的熾熱,不住哀傷歎息。

  「我就來了。」火焰中,悠悠的女聲輕吟,宛若火花飛散而後熄滅,縹緲只若無孤幽魂,終究蒼茫無依。

  痛苦、悲傷、無助……是誰在聲聲喚喚著不悔?

  「我就來了。」不斷重複的語句成了弔詭的憑弔,女聲仍然輕盈如羽,似雲渺茫,火海中,染上了詭艷的顏色。

  是誰啊?是誰?得不到回答,終歸平靜。

  總覺得會有什麼從那熊熊的火裡探出了手,將她自此拉進萬劫不復的地獄深處,脆弱的生命化為一抹飛揚殘羽……

  「我就來了。」

  猛地,像是有什麼抓住了衣衫衣角,滾燙著熾熱的溫度灼燒著肌膚,她低頭望去,發現自火焰中伸出了一隻焦黑的手、接著是頭,然後是整個身子,吞噬於火焰的猛烈,肉身早已敗壞,血肉不分的模糊。

  她驚嚇的退後一步,卻反而讓人抓得更緊,只見火焰中的人影緩緩抬起頭,露出那張只剩下半邊的臉,焦黑殘破的血肉垂掛在半張完整的姣好輪廓旁,抽動肌肉揚起了笑,她才驚覺,那張臉是她所熟悉的──

  一樣的眼、一樣的臉,那是,她自己。

  「我就來了。」她瞧見那半邊完整的臉孔露出溫柔的笑,彷彿不覺正拉扯著,將她拖入熊熊焰火之中。「妳,代替我死吧!」

  ◇ ◇ ◇

  子夜深刻,無涉自深眠中甦醒。

  黑夜在冷凝的空氣中留下緩慢而悠長的軌跡,眼前微弱的光影薄弱,隱隱約約拉長了床上纖細孱弱的身影,殘影搖曳如霧,轉瞬間,風起、火滅,便是無聲無息的,隨風逝去。

  「唉……」不自覺望著火燭熄滅的余煙繚繞,無涉忍不住歎了口氣。

  人之將死,竟連眼前的一切看來都絕望!

  自己的身體總是自己最清楚的,自從他回來之後,她本就虛弱的身體日復一日更加虛弱,尤其最近總是會莫名其妙的胸口一陣疼痛,每每都讓她以為死亡就在眼前。

  說她不害怕死亡那是騙人的,她其實比起任何人都還要害怕,不甘放手,就在幸福唾手可得之處,然而,卻逃不過天命。

  無涉心裡早就明白,這副身軀撐不久了,這幾日以來,她不敢說斷邪是否有所察覺,每每入睡,深沉便如死亡,彷彿一剎那魂魄脫離了肉身,一口氣上來,卻又猛然驚醒,才發覺死亡近在眼前。

  還能撐多久?

  還能……待在他身邊多久?

  無涉不敢想,怕結果終究絕望。

  無法平靜的思緒,無涉只能呆坐在床上發愣,如今起居全靠斷邪,不便行走的雙腿根本無法任意走動,她不打算驚擾任何人,於是便一個人靜靜的坐著。

  直到門外不知何時響起了腳步聲,斷邪悠柔的嗓音自門外傳來,這才令無涉稍稍從沉默中驚醒。

  「無涉,妳醒了嗎?」

  她訝異於斷邪總能準確無誤的注意到她的每一個細小反應,同時也不自覺感到失落,她還能繼續感受他的溫柔對待多久?

  明知,能得到他短暫的停留已經是天賜的恩典,然而,教她如何能捨?死亡令她害怕,卻渾然不知,她真正恐懼的是就要失去他。

  遲遲不見房內有所反應,斷邪索性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瞧見她坐在床上沉思的模樣,斷邪忍不住走上前,以指尖掠過她略顯蒼白的臉頰,撥動那不經意滑落的長髮。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溫柔的詢問,反而令她更覺傷感。

  搖搖頭,無涉綻出一抹淺淺的笑。

  「我很好,真的。」不願讓他擔心,也不願承認自己生命日漸消薄的事實,無涉淡淡的安慰,不知究竟為了誰?

  斷邪靜靜看了她一眼,並不追問,只是輕聲問道:「今晚的月色很美,要不要出去走走?」

  沒有拒絕斷邪的好意,無涉伸手讓斷邪抱起自己往門外走去,透過單薄衣衫傳來的溫度,貼近自己冰涼的體膚,那幽淡的香氣令人眷戀,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思念。

  她,如何能捨?

  ◇ ◇ ◇

  「若我活不久了,你可會為我難過?」

  抱著她穿過迴廊,斷邪走出了客棧,冷夜,風起無聲,他帶著無涉直往樹林一處幽靜走去,一徑沉穩走過蜿蜒林道,月光輕柔,灑在他的身上暈起一環溫潤,更映得他醉人的溫柔。

  好不容易出了樹林,斷邪將她輕放在一處大巖上。

  她淡淡的嗓音響起,問出一聲哀涼。

  沉默了些,斷邪望向她澄亮的眼,輕聲歎道:「當然。」

  一瞬間甚至以為他眼底的只是同情,在他的心裡,從來沒有屬於她停留的角落,就連那樣溫柔的笑都以為是安慰。

  「若我死了,你可會為我流下眼淚?」笑了笑,無涉抬手覆上他俊美的容顏,略略冰涼的肌膚隱約透著失落的愁,美麗的眼眸哀求著他的回答。

  「無涉……」無奈的歎息,斷邪低喃著她的名。

  「別拒絕我的要求吧!就算只是騙我也罷。」抓緊了他的手便不放,是害怕一旦放開了手,便再也無法輕易靠近,他一直是離她這麼遙遠,就連此刻,也彷彿如天地雲泥,至死兩隔。

  如何還能拒絕?

  面對她,斷邪何以背棄,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無涉輕笑著,如棉絮輕柔的身子靠上了斷邪寬闊的胸膛,溫熱起伏的安然懷抱,懷抱在那雙臂膀裡的永遠是整個天地,而那卻不是她得已安歇的地方。

  他的愛,無法獨佔,愛上他,只注定心傷。

  似乎是瞧見她疲倦的側面,斷邪輕聲問著:「累了嗎?要不要回去了?」

  是擔心著她的身體,這些天來足見得無涉雖是強撐著精神,斷邪卻也不是不明白,那脆弱的生命幾乎已到了極限,死亡的陰影時時逼近,無涉幾乎每一次說話、每一次笑,都是天賜的恩典。

  然而,無涉卻只是搖了搖頭。

  「同我多說些話吧!我想好好記住你的聲音,別讓我忘了你。」

  她的語氣平靜,聽在斷邪耳裡卻是如斯苦澀。

  怎麼還能笑著如此說?

  她可知,這一字一句都是讓人撕裂心肺的痛,就只怕,無涉是因為太清楚了,才能夠毫不在乎的說出這些話。

  她從來也不願讓他擔憂,於是逼使自己堅強、冷漠,卻又毫無保留的奉獻出自己的愛,這樣的愛太沉重、太熾熱,斷邪無力回應,痛苦糾纏的後果,終使人心碎心傷。

  她的愛太像、太像她了,而他不願最後的結局,也終如她一般。

  「曾經也有個女子要求我愛她。」無愛無慾,無慾則剛,他本該遠離這塵世,卻每每深陷,轉眼人世千年,他卻依舊孑然。

  紅塵如夢,剎那成空,他已親眼驗證這情劫,卻仍扼止不了的沉淪墮落。

  「你愛上她了嗎?」

  「如果那算是愛的話,或許,我曾經愛過她,但是,我卻沒有想到竟也是我的愛親手害死了她,是我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心痛地獄,直至死去。」

  說著深情,說著苦痛,說著那一字一句淌著血淚的心傷。

  「那你……」還愛她嗎?

  尾音失落在渺然的冷風中,無涉沒有勇氣問出口,她明知這樣的問話只會讓自己心傷,無論他愛或不愛,那心裡的角落已是容不得任何人的。

  「我不知道,我活得太久了,久到連我自己都在不知不覺間懦弱了。」

  斷邪的手指輕輕梳過那黑緞似的發尾,溫柔憐惜,卻不知那溫柔只是一種殘酷,本該是無情之人,卻又為何處處留情?

  徒盡心傷。

  然而,她卻早知愛他之苦,仍舊執迷。一片情愁不剪,只為不悔。

  而她的不悔,他可知否?

  說不出口的話,終究化為淚滴紛墜,不覺那微微顫抖的纖弱身影擁在懷裡如羽絮輕柔無感,晶瑩的水淚是珍珠,閃爍點點心碎燦燦。

  「無涉?」

  懷裡漸漸渲染的濕暖水氣令人心慌,破碎的堅強假象傷痕纍纍,片片剝落他心頭一處無情城牆,她的淚是他的牢,將他緊困,無處可逃。

  終究是退卻了。在他的愛之前,在死亡之前──

  「……我不想死呀……我不想死,我不甘心,我不想離開你!」

  破碎的低泣,任由著抓緊的指節泛出了死白,卻堅實如鐵烙熾熱,烙在他的心上一處一處。

  人世不過數載歲月,而她又能在他的永恆裡存在多久?

  能多久?

  第八章

  那夜之後,斷邪便決意往西而行。

  西行,便是盡頭,那裡是天之涯、地之始,是一切生命孕育的最初,是他的故鄉,卻不是一切結束的終點。

  然而,西行之路遙遠而艱澀,對無涉而言幾乎是種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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