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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雨菱 「范——佟,你為何要騙我?」貝兒淒歷的怒吼聲,震徹范佟的心肺,如遭搗碎。 他百口莫辯,沮喪而無助地等待貝兒的原諒。 但是那恨早已貫穿貝兒全身,她一臉絕然。僵直的細胞,霎時如緊的發條。腦海裡只迸出一個念頭,趕去醫院看媽,她們母女一直相依為命,這時候母親一定非常需要她。 說時遲、那時快,貝兒一轉身,腳底下不慎踢翻了小小擱在地上的可樂罐子。 那只可樂罐子滾著、流著,瀉出了滿地的紫黑色汁液。 霎時,三人的目光都傻怔怔的,交叉在可樂罐子上,看著它鏗鏘有力地滾落石階,一階一聲的金屬聲,鏗——哩——匡——啷地奪人魂魄。 最後,那只可樂罐子選擇了蹲踞在石階中仰頭以待的范佟頭上,做為碰撞的對象。 當金屬碰上人頭時,在台階上的貝兒,覺得這一幕極為眼熟,似曾相識。她想開口叫范佟,卻已力有未逮,眼前一陣發黑,昏厥過去了。 ※ ※ ※ 一個月後,唐人街又開始沒完沒了的梅雨季節,濕溶溶的天地裡,似乎缺少了點什麼。 已經恢復自身的貝兒倚在醫院的白木窗上,她迷迷糊糊地想念起那個夜半里闖進臨時會館來、焦急惶惑地說著「你那個來了」的范佟。再往遠一點的記憶追尋,那位風度翩翩美少年,和她邂逅在一個雨日城,如今想來卻如一場迷離夢幻,教人心碎。 貝兒想得出神,沒注意到護士走進病房來的腳步聲。 「范佟,量溫度、血壓。」護士職業化的音調,不帶感情。 貝兒恍惚地回過身來,淒淒切切地望著躺在病床上,被醫生宣佈可能成為植物人的范佟,喉間已哽咽。 她是恢復了,她的靈魂找回了自己的身體,可是范佟呢?他的身體停駐在這裡,靈魂卻不知飄遊到何方去了。 范佟的爺爺傷心欲絕,他的寶貝孫子,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從那一處石階上摔落呢?他早覺得唐人街這地方和他的孫子水土不符,才會噩運連連。 聽司機老張說,范佟的也要已經著手辦理退學手續,準備將他帶回邊疆老家醫療,可能過兩天就要走了。 貝兒每天放學後,會直接到醫院陪他,鉅細靡遺地告訴他當天在學校所發生的事情,如小小雖然仍迷戀著他,但已不似昔日那般癡心了,因為隔壁班轉來一位帥帥的同學,成了她狩獵的新目標,不良因此每天戲謔小小,說她不守婦道,其實他是妒火中燒,而且燒得可旺了。至於谷淮允,原本以為少了范佟這號情敵,他應該可以高枕無憂地繼續暗戀貝兒,可是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看著貝兒日益消瘦的臉龐,他又何樂之有呢? 當她含著淚光有說有笑地敘述完一天的種種後,日頭也偏西,夕陽不捨人間絢爛的生活,蹭蹭捱捱地掙扎著沉落到地面下。她神色惆悵地想著,范佟是否也會日夕日般不捨人間的一切呢,他是否曾有一絲掛念她呢? 面無表情的護士做了例行檢查後,推門而出。 接著,她細心地為他梳洗更衣,那個她曾經十分熟悉的身軀,頎長而結實的體魄,均勻有力的肌肉,像陽光下的岩石,發光發亮,比起鑽石的光芒也毫不遜色。一個月下來,這件事成了她一日當中最重要的工作。 她衷心地感謝他,在扮演貝兒的那段日子裡,為她所做的一切事情,讓現今的貝兒有如獲得重生,得以嶄新的面貌,去審視週遭的事物。 由於范佟的努力,才使得她的家庭重拾往日溫馨,父母也重修舊好,趙家上上下下一片和睦融融,她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但她真的感激他。尤其是母親搬進特等病房一事,至今全家人都還津津樂道,真以為她和那家醫院的院長交情匪淺呢。集最糟的也是這件事,她竟以為范佟蓄意瞞騙她,那日在他跌落石階前,自己竟以怨毒憤怒的眼神懲戒他,今日性來,更覺不忍。 「范佟,我該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呢?」貝兒拿著濕毛巾擦拭著范佟柔和迷人的臉龐,他的雙眼波動似的彈了下眼瞼,像是聽懂了她的話。 貝兒望著他被熱毛巾洗滌過後略微泛紅的嘴唇,那兩片紅唇像座強而有力的磁盤,把貝兒的人給吸引過去。 「反正你也沒有知覺了,親你一下,你該不會生氣吧!」貝兒炯炯地望著范佟似空洞又似幽深無底的眼瞳,慢慢地移了身子過去。 當自己的唇主動地貼在范佟的熱唇時,在沉醉留戀的剎那,有那麼一下子,她幾乎以為范佟在回吻著,她隱隱地感覺到他的唇倏地抿動了,迅速地與他分開,細細端看,他仍是一臉茫然無神的表情,不知為何,那表情深深刺痛著她。 「范佟,你醒來呀,只要你能醒過來,我保證……」貝兒的話突然卡住了。 她能保證什麼?事實上,她什麼也不能保證。由於和范佟換了身,她才有機會反省,這些年來,她什麼事也沒做好,所有大惡境只是持續地壞下去,毫無改善,她沒讓景況更惡劣,已誠屬難得了,她還能為范佟保證什麼呢? 「算了,你還是離我遠一點,你會比較安全,比較快樂。」她低垂著臉蛋,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意,說來說去,卻只會說反話。 「至於我,沒關係的,反正我從來也不知道什麼叫快樂,倒是自從認識你之後,我的日子的確過得有精神些,哈,大概是因為你一天到晚忤逆我,惹我生氣吧……」 很快地,原本帶笑的聲音,一下子又落寞了。 「聽老張說,你就要回大草原了,希望你早日康復……」說著說著淚水淌了下來,爬滿臉頰。 「你好了之後,還會記得我嗎?」淚水跟肆無忌憚地撲簌而下。 范佟仍僵著表情,像個初生兒,不曉人世悲苦。 貝兒強自振作,因為有些話未說完。 「今天是來向你告別的,明天起,我不來醫院了。」貝兒再也忍不住情緒,將臉投向范佟寬厚的胸懷,那裡像安全的港灣,可以遮風蔽雨,阻卻一切風霜。 「最近夜裡總睡不好,因為我期待著天亮後,可以來這裡看你,自然無法合眼。爸媽看了心疼,不准我如此虐待自己……」又一次無聲的嗚咽。 她的手將范佟緊緊摟住,像怕稍一放鬆,他就要不見了似的。 「我也怕自己一下子無法適應沒有你的日子,怕得連日子都不會過了,所以……先做好心理準備吧,誰教我……」貝兒哭濕了范佟胸前的衣襟,「竟在不知不覺中深深地愛上了你……」貝兒抬起淚濕的容顏,轉而親吻真范佟冰冷無感的栓唇,想要傳遞些許溫熱予他,讓他知曉她晚來的愛意。 ※ ※ ※ 今天是范佟離開唐人街的日子,天空依然飄著濛濛的雨,像她昨夜的眼睛。 好像再怎樣做好心理準備,仍無法接受范佟欲離去的事實。 椎心刺骨一般的心痛,教貝兒銷魂的面容更形無助。 雖然爸爸早已囑咐老陳送她到學校去,但貝兒婉謝了,她想一個人靜靜地漫步雨中,讓不歇不息的惱人春雨,徹底洗淨范佟在她心裡的魅影,是這雨教他們相遇的,也該由這雨來結束這一切吧! 一襲與幾個月前同樣的螢光黃色雨衣,穿梭在雨中,那雨水辟哩啪啦打在貝兒纖細的身上,她仰頭望天,像在舉行一場無聲的祭祀,遙悼一段才驚覺它的存在卻又將要消逝的情愫。 已屆上課時間了,學生三三兩兩地衝入校門口匆忙地穿廊入教室。只有她慵懶閒散地晃蕩著,像失了魂魄的殼。 貝兒走到國父銅像旁傻愣愣地望著銅像下端那一行字:「華僑為革命之母」,她的眼中無端地雨霧來襲,啊,連眼睛也下著雨。 她苦笑著。就是這裡了,所有的紛紛擾擾的起點。 那個頭髮梳理亮光光、穿著西裝革履的帥挺少年,連老張微胖發福的身形,她都可以想像出來。 那一天……也是雨水溶溶…… 叭叭——汽車的喇叭聲,蔟擁著學生作鳥獸散,一輛黑色加長型的凱迪拉克,從她的身旁急駛而過,濺起兩道水花,澆淋在螢光黃色的雨衣上,貝兒怔忡住了,怎的,她的想像力竟能批發每個細節幻想得如此逼真,像一幕幕的電影情節,在她眼前上演著。 貝兒愣在原地,黑色轎車停泊在前方不到二十公尺之處。 司機是一個微胖的中年人,撐了把傘到後座來打開車門,預備接主人下車。 車門在氤氳的雨中悄然無聲地打開了。 一隻黑得發亮的皮鞋,先跨出車門。頑皮的雨珠沾不上鞋面,咚咚地滑落腳底去了。 她的記憶全回來了,她對范佟的思念也排山倒海地灌進心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