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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葉傾城    


  是他生命中剎那的彩虹日子。

  也辦了酒,也請了客,只差那一張大紅燙金字的結婚證,她說:等過年,回家再辦。

  卻不肯讓他挨身,良夜,他不甘地探手,抖抖地蚯蚓似一鑽一鑽。她霍然坐起,冷了臉,被子大幅度一掀帶出一段風。他惶得閉了眼,再睜開,她睡到沙發上去了。

  可是大了肚子。

  ——猜也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

  她斥他:「  你管是誰的。反正也管你叫爸,長大了也孝順你。你不要,我就流掉。  」

  女人的嘴臉冰冷,沒有情,也沒有義。

  他惶急:「  我要,我不管是誰的。  」

  他真的不計較。他只想賺點錢,蓋一幢房子,和她養一個小孩,穿一件她打的毛衣。

  冬天可以一家子熱熱鬧鬧吃火鍋。他對生活的要求其實很低。

  買了排骨準備給她補身子,但門窗緊閉,上了鎖。隔著一道門,只覺屋裡極其安靜。

  那男人提提褲子出來,看到他,只揚長而去。

  他的嘴唇抖得要碎掉:「  我抓到她三次,三次,三次呀……  」每一字都像打在他自己臉上的一巴掌,他滿臉通紅,「  她昨天晚上跟我說,她要走。  」找到了更好的下家。

  「  我對她那麼好,我替她倒洗腳水,洗短褲,幫她剪腳趾甲。我跪下去求她,說看在我們的情份上,她笑,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這樣求她……  」滿臉肌肉都是跳動,像馬上要放聲大哭。

  我心中暗道:這故事,賣給張藝謀還差不多,我哪裡寫得出來。還是心不在焉敷衍他:「  後來呢?  」隨手把玩茶匙。

  「  我今天早上,把她殺了。  」

  我正全神貫注觀察檸檬茶中的冰如何溫柔地融掉,亮晶晶,稜角全無,婉轉沉浮:

  「  什麼?  」

  「  我用菜刀,把她砍死了。  」

  我只慢慢抬頭,狐疑地看著他前胸,那大片褐紅,沉黯扭曲……我整個人顫抖起來:

  分明是一條掙扎的、絕望的血路。

  真正魂飛魄散。

  茶匙在杯中「  得得得  」,彷彿侏羅紀公園裡,恐龍的腳步,在步步進逼。

  半晌,我方知覺,是我全身都在簌簌。

  他是……殺人犯?

  片刻裡,竟然恍惚,是否我陷身於一場好菜塢的九流電影,不能自拔。

  勉定心神,問:「  那你,那你,現在想怎麼樣?  」

  他搖頭,要哭的神情又回來:「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難過,想找個人說一說。我在街上走,看到你們雜誌的牌子,就打電話……  」

  他伏在桌上,哽咽,委屈淒涼。

  我借勢起身:「  呃,這樣,你———你,你坐一下,我再去叫點東西來吃。  」

  只須五步,便是櫃檯。

  一步,兩步……全神貫注,要走得從容緩慢,像每一個關節都懸著一柄刀,稍有失誤便會血肉紛飛。

  最後一步,我趑趄撲上,一把攫住電話。

  啪啪連按叉簧,驚惶問「  小姐,你們電話怎麼不響啊?  」

  小姐漫不經心:「  噢,今天我們這一片換號。現在電話都不通。  」

  全身鮮血為之一凍。

  怎麼辦?

  這時,櫃檯旁一個男人轉過身來,遞過手機:「  小姐,你要有急事,先用吧。  」

  我剛欲接過,突然肩上搭上一隻手。我不由一聲驚叫,後退半步。

  他潮濕的呼吸直噴到我臉上來:「  小姐,你要吃什麼,我來買我來買。  」急急伸手掏摸,「  我有錢。  」

  小姐熱情推薦:「  薯條好嗎?雞腿好嗎?可樂好嗎?  」

  我說:「  都好都好。  」

  手機男人錯愕,繼之微笑。

  我行屍走肉般回到桌前。

  他看看吃食,又抬頭看看我,臉上露出畏縮卑微的笑:「  好香。我兩天沒吃飯了。  」

  我趕緊說:「  那你吃吧。  」

  身側有拖凳子的聲音。手機男人坐下的同時,眨眨眼向我示意,年輕朗然的臉孔。

  笑容如荒漠甘泉明澈。

  看見我托小姐傳過去的紙條,微微一呆。

  我雙手捏把汗,卻刻意目不旁視。

  他若無其事,隨手將紙條揉成一團,捏在手裡。起身,招來小姐結賬,輕聲細語,連一眼也不看我,消失在門邊,外面是陽光亮麗的街。

  我如坐針氈。

  門無聲開啟,是那手機男人去而復返。而玻璃長牆外,我看見警車,悄悄地,靠近。

  我大喘一口氣。

  說:「  我報了警,你恨不恨我?  」

  他嘻嘻笑,像吃得飽飽的,百不思戀,天下本無大事:「  殺人償命,我知道的。你肯聽我講這麼多,我已經很感激你了,我只有最後一件事……  」

  奮勇站起來。

  我再也支撐不住,慘叫起來。

  踉蹌後退,彷彿一步一步都踏在血泊裡,踢起血花遍天,迷了我的眼睛。

  一雙手,自背後撐住了我。

  我驚悸轉頭,警徽下的男人堅定的臉孔,如一道光,剎時照亮了我。我彷彿是自地獄烈火中逃身而出,遇上他,是千人萬人裡的唯一。

  那樣近那樣近他的臉,是庇護,是一個劈面打下的烙印。他高高大大地罩住我。

  他說:「  小姐,沒事了。  」聲音沉著。

  再一回頭,兩個警察早已一左一右,把那人摔在桌上。瞬間天下大亂,快餐廳裡,

  眾人尖叫逃避。而他拔起頭來,聲音高亢:「  小姐小姐,最後一件事,聽我說……  」

  我退半步,貼近身後大團的溫暖,像抵住了依靠,心中安定。才顫聲:「  你說。  」

  警察人高馬大地揪他,他越發麻雀般黑小,誠惶誠恐:「  小姐,謝謝你陪我這麼久,今天這頓飯,我來付賬。  」想偏頭,被警察一記重手,只竭力,「  錢在褲袋裡。  」

  我高叫:「  不不。  」他亦高叫:「  我付我付。  」最後櫃檯小姐不大耐煩了,刷一下,抽出他的錢包。

  是他人生轟轟烈烈的閉幕。

  第二章

  我的戲份卻沒有完。

  大幕重又拉開,是在公安局裡。

  姓名,年齡,職業……

  我有三分躊躇,「  我,算是編輯吧。  」

  「  工作證。  」

  我靜默片刻。

  那警察抬頭。四十上下年紀,略帶風霜的臉,卻有職業殺手般的驕傲而冷峻,不多話:「  工作證。  」

  莫名的,有些微傷心。

  隔著他的辦公桌,一室的嚴冷氣氛,我們只極遠極遠。然而片刻之前,他曾擁住我護持我,他說:「  小姐,沒事了  」之時,雙臂溫暖堅硬,像童話裡的熱石頭。

  恍然如夢,如不曾存在過。

  我低聲:「  我沒有工作證。  」軟弱地解釋,「  我其實是在銀行裡工作的,但是今年機構改革——  」

  看見他胸牌上的名字:沈明石。

  破折號幾轉幾折,說不出口。他只不動聲色,目光爛爛射人。

  狠狠心,「  我下崗了。  」

  如此艱窘,像在坦白我的墮落。

  他只道:「  你說一下當時的經過吧。  」

  微微皺著眉聆聽,不苟言笑的臉一如磐石,不可轉移。

  然後問:「  他不認識你,那他哪來的電話號碼呢?  」

  「  雜誌上印的有,或者他可以問114。  」

  「  於是他找你?  」

  「  咦  」,我約略有點不耐煩,「  我不是說過了嗎?正好是我接電話,如果是別人接,那很可能就是別人。  」

  「  你不認識他,怎麼會跟他出來?  」他的問題錘子般一記一記敲著。

  完全當我是人犯訊問。

  我心下有氣,「  為了編稿子呀。編輯對題材感興趣,與當事人見面,是很正常的吧。  」

  「  也就是說,你當時知道是什麼題材?  」問得清淡,字裡句裡卻有利刃。

  陽光自玻璃窗上閃過,彈起一把碎密的光針,往我眼中一灑,眩惑刺痛。我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而起:「  你到底什麼意思?  」

  潑婦般雙手叉腰。

  「  你懷疑我跟他串通好了,謀殺親婦?你有證據嗎?無憑無證,憑什麼這樣盤問我?

  索性嚴刑拷打好了,  」我冷笑,「  我是個最沒骨氣的人,三木之下,你要什麼答案我都給你。  」

  劍拔弩張瞪他。

  沈明石震愕,良久不作聲,忽然,笑了:「  你這女孩子,怎麼這麼大脾氣呢?  」溫和地,如對小女兒般的三分寵溺。

  我立刻:「  誰是孩子?  」

  話一出口,自己也訕訕,可不是活脫脫的小孩子口吻,最恨人家看得自己小了。

  他只探身,遞過一張紙巾,慣常不多言語:「  擦一下。  」

  我抗議:「  我沒有哭。  」

  「  汗。  」

  停了一臉,熱辣晶透的汗,像身體內裡的燃燒,溢出水蒸氣。他只看著我。他的注視這樣靜,如星光下,獅子嗅著一朵玫瑰花的靜。

  週身萬千個毛孔都開了閘門,喧騰奔湧。我汗落似雨,按一下額角,紙巾頓時濕透,揉成稀爛的球。驀地想起「  作賊心虛  」的老話。

  他又遞過一張紙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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