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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葉傾城 「 後來就生了你。你爸把你抱回來,你只有這麼一點大,他說,要叫你『金燕』…… 」 十足大紅大綠小保姆的名字。 但且慢:「 金 」,萱草也就是金針菜吧? 「 燕 」,舊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唯一的、小小的不離不棄。 不曾實現。 「 俗氣得很。而且我的女兒,我要自己起名字,我就叫你『錦顏』。後來去了東北,又有了錦世,我想,過些日子,你爸也就忘了她。可是他從此沒有開心過,如果不是我…… 」 夜色深黑不見底的夜裡,父親的二胡如此淒迷熱烈,是他難言的心事。 我屏住呼吸,「 如果我肯成全他們,你爸爸也許不會得肝癌,不會死得那麼早…… 」 母親痛哭流涕。 她們兩人中,始終是母親愛父親更多。 第八章 誠然,我是由方萱所生,但我摯愛的母親,就應該是這樣: 中年發胖,早早穿起老式阿婆衫,零打碎敲地炒股,永遠跟人家屁股,永遠套牢。 5元買進,在4元被套,好不容易千難萬難捱了兩年,哇,漲到6塊,媽媽極其振奮地拋出,殺雞殺鴨地慶祝。然後股市繼續高開高走,直到8塊,所有的股評家都說還會漲,媽媽動心了。 ———又一次被套,而且價位更高。 整天聽她打電話與股友周先生同去股市看股,或者交流心得,偶爾還說說小燕子,說時臉紅緋緋的。 又與周先生去蓮花山旅遊一趟。拍若干合影,被我和錦世痛笑一頓,她不大高興地藏起來,不給我們看了。 而那方溫潤玉石上,到底鏤刻了什麼心情,令癡男怨女們皆不能忘懷? 錦世到底聰明一回。自抽屜裡悄悄找出後,一刻,趁眾人不備,塞進我手裡,來勢兇猛,我吃一驚,龍文側臉莞爾,只裝不覺。 過一會,龍文端了朱紅印泥與我。 用盡全力蘸得飽飽,深深印下。 「 有一女妖嬈如玉 」。 靜靜凝在紙面上,筆跡纖細,卻是艷紅的、血滴滴的七個字,彷彿一刀一刀割在紙的肌膚上。 這是全心全意地,歎賞不止的讚譽,在一個妖嬈完全不被允准,甚至目為邪惡的年代。一個男人勇敢地,對他心愛的女子說出。 但愛與媚惑,都只是一剎那的事。 在這變幻大城裡,談什麼天長地久,說什麼恩愛永遠。 我哭了又哭。 簡直像要脫水乾涸而死。 躺在床上十分無聊,盼望人們看顧,但直到銀行的人事處長來訪,我才恍然想起: 我原來是有單位的。雖已遭棄,在理論上,我仍然是它的人。 他攜旺旺雪餅一大袋及一個消息: 單位即將送我們進行崗前培訓,考核上崗,入儲蓄所,從基層工作做起。 為我送來黨和人民的春風,他對自己很滿意:「 小莊,這是好消息啊,你趕快做點準備。 」 但我只心中茫然。 雖然沒在儲蓄所幹過,但我知道的。 數錢?每一次出入都得手工三次,機器兩次,客人老是搞不清利率或是比率,耐心解釋直至煩躁之極,「 不知道。 」賬每天結,一個月軋一次,年終一次大軋。只要不少錢也不多錢,就萬事大吉。 這樣看來,做編輯有何不好:搶作者,搶稿子,大打出手都不在話下,成與敗都十分刺激。天天遇到種種奇人異事,神鬼怪談,生命的絢爛多姿我全盤領教。 兩份職業,是我的新歡舊愛,難比高低,只糾結於心,一思一想,便氣血翻騰。只迷惘地,跟自己掙扎。 是否,我已經回不去了? 我已自百合女子開成仙人掌花的強悍。 母親卻高興得不得了,「 好好,又可以上班了。 」不停念叨,團團轉,不知該如何發洩心頭喜悅,最後只好給周先生打電話。 方萱眉頭一皺,「 去儲蓄所? 」思量半晌,「 你先去培訓,我自會安排。 」語氣平穩,卻不容置疑。 彷彿木已成舟,只待我跳上船去,它便開動,一往無前向著康莊大道。 但還有條賊船,等著我。 寶兒多日前就與我說過,廣州有家刊物,叫《姐妹花》的,長年虧損,此刻妝奩求嫁,她已托良媒上門說項。單人獨馬打不了天下,怎麼也得七八個人,三五條槍,對我,她承諾:擔任編輯部主任,起薪3000,年底分紅。 白手興家,獨立擎起一片天,多麼大的挑戰。 彷彿有陰影,如悄悄來臨的鬼魂,隱匿在門邊進退不得。我百忙之間偷空看一眼,手便萎了。 深黑西裝,幾乎與暮色渾然一色,但沈明石的眼眸,仍猛獸一樣晶亮。 坐下是虎踞,站起是龍抬頭,行走間是豹的矯健與輕靈。 他黑衣之下,竟藏了那麼多獸的本質。 「 聽說你病了。 」如此開場。 我低頭:「 是。熱傷風,沒留意,轉成肺炎了。 」 「 現在怎麼樣? 」他走近幾步,把懷裡的花放在小几上。明黃康乃馨、素白馬蹄蓮、粉碎滿天星,是送病人的經典組合。 「 好多了。謝謝你的花。 」我中規中矩答。 彷彿只是尋常探病與被探。 吞吐半晌,他終於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 我答:「 法律上有一種罪,應該知道應該注意卻疏忽了的,叫過失殺人。沈明石,你真的不知道? 」 他十分不安,「 錦顏,我知道你們的關係,否則我不會讓你做這個。沒有母親會讓自己女兒參與違法的事。 」 我咄咄逼人:「 那麼,關於危險呢?死亡的可能性?你也不知道? 」 他沉默許久,方道:「 對不起。 」 「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是廢話,可是錦顏,我絕對不會存害你之心。 」他一字一字說著。 門外有喧嘩響起,誰吱啞推開門,高聲:「 沈主任,我剛才在樓下就看到你,我那個事…… 」 他止住他:「 我來看一個病人。回頭再說吧。 」坦然之至。 我震動一下。 他升了?他還是升了?十分嘲弄。原來他並不需要我為他出生入死。我不過是他賭局中最小的那一枚籌碼。 我脫口而出:「 是我活該,沈大主任官運亨通,我卻跑去攪擾。誤了人家大事,千刀萬剮都贖不回…… 」 甚至唱起來,笑灩了一臉:「 都是我的錯,是我愛上你,讓你嘗到被愛的滋味…… 」 他始終不發一言,任我洩憤。 我卻說不下去,只是左右轉頭,屋裡除了灰暗,再無其他。我並不知道,自己在搜尋什麼,靈魂深處卻有非常清晰的疼痛。 「 錦顏, 」他喚我,隔一會兒又喚,「 錦顏, 」像那闋叫做「 聲聲慢 」的詞,聲聲喚著,「 你會不會——— 」 他頓凝。彷彿百般不可出口。 我只微笑:「 不。 」 他怔一下:「 你還不知道我要問什麼? 」 我一直看向他眼睛裡去。他的眼睛,是我永生不會再遇的海。「 無論你問的是我會不會恨你,或者會不會原諒你。我的回答都是不。 」 卡門說:「 我愛過你,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愛你了,而且我為我愛過你而恨我自己。 」 我也同樣說:「 我愛過你,我為我曾經愛過你而恨我自己,但是我現在仍然愛你。 」 甚至笑著。我的笑是蓮子心,青翠而馨香,緩緩浮蕩,像在水上飄,染得一室皆春。 他悸動。大概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樣一口一口啜飲,任那苦進入他的口腔,直到他心頭,終身在他體內循環。 世事可以苦到什麼程度呢?我自此懂了。 「 我以後,可能也不會愛什麼人了。 」 他彷彿還有千言萬語待要出口,卻只低聲說:「 你要好好養病,如果有事還是來找我, 」亦說不下去,「 那,我先走了。 」 等他走到門口,我突然喊住他,輕輕地、無比絕望地問:「 明石,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 他不轉身,卻緩緩解開外套,褪下襯衣袖子,讓我看見一條十幾厘米長的傷疤,斜斜穿過他的背,如刀鋒銳利筆直。 他喚「 錦顏 」,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喚我的名吧。 「 這是我20年前,在戰場上受的傷。20年來,它一直在慢慢痊癒,可是永遠不能完全癒合,也不可能消失。而我常常做夢,夢到受傷,轟一聲炸彈,夢裡一樣滿身血,一身的疼。 」 「 錦顏,你是我的傷疤。 」 他背上肌肉輕輕顫動,但他只是穿回襯衣,將外套繫好,傷疤重又沒在那堅挺冷淡的黑西服裡。一隻鳥急促地叫著,從我的窗前經過,隱在黑暗裡。 天徹底徹底地黑下來。我只躺回床上,緩緩提起毯子蓋住臉。知道自此終生,我不會再見到他。 不久也就出院了。 仍為著去不去廣州的事與母親糾纏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