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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黑潔明    


  他黑瞳一暗,沒有辯駁,只伸手將眼前虛弱卻硬撐著身體的女人抱了起來。

  因為太過虛弱,她沒有反抗,只依靠在他身上。

  「在世人眼中,我們就是怪物。」她閉上了眼,忍著身體的疼痛,冷冷的說:「是妖怪,是惡魔,不是神。」

  他可以清楚感覺到她冷漠聲音下的痛苦。

  跟著她多年,他看著歲月消磨著她,看著她走遍山川、踏遍萬里,看著她一次又一次的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痛苦的深淵。

  太多次的失望,讓絕望和憤怒漸漸又在她眼裡滋生、蔓延,籠罩包圍著她。

  有好幾年,他以為她會再次陷入瘋狂,她幾乎又再動手傷人,再次變得冷酷無情,結果她卻帶了凱回來。

  一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女孩,一個和她的姊妹,擁有同樣能力的女孩。

  歲月或許消磨了她,那個男人卻仍影響著她。

  蘇裡亞抱著她下樓,提醒她。

  「冷銀光愛風知靜,左繡夜愛阿朗騰,你清楚這世上,總有例外,就算是怪物,也會有人愛。」

  這話,只讓她臉更冷。

  「蘇裡亞。」

  「嗯?」

  「閉嘴。」她說。

  他閉上了嘴,可他注意到,她沒有辯駁。

  「不要想。」她惱怒的命令。

  他停止了思考,讓自己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腳下,和他正在做的事情上。他抱著她走下階梯,抱著她上了床,替她脫去外衣,為她摘下紅寶石的項鏈、鑽石手鐲,然後褪去鞋襪,解開她固定長髮的發網,讓她躺上了床,再幫她蓋上被子。

  她歎了一口氣,整個人陷在那柔軟的真絲床被之中,瓜子般的臉,無比蒼白,緊閉著雙眼依然合著,眉宇也仍因苦痛輕蹙。

  褪去了那些華貴的裝扮,躺在床上的女人,外貌看起來就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然後她睜開了眼,而他清楚看見,她眼底那已存在千年的痛苦靈魂。

  「走開。」她說。

  他替她放下紗帳,吹熄燈火。

  臨走前,他看見她再次閉上了眼,一手撫著腰腹上的傷處,一手緊握垂掛胸前刻著回頭鳳凰的銅牌,在床上蜷縮成一團。

  他知道她記得,還記得那些人,還記得那個人,她忘不了也不想忘,那個試圖改變她的男人。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記著,緊緊抓著。

  她想念那個男人,所以才讓他開口說話,因為這世上,除了她,就只有他,還知道、還記得,那位宋家的少爺。

  有時候,他會覺得,這或許是好事;但有時,他寧願她全忘了。

  雖然現在看不到,但他知道在她真絲襯裙之下,右側的腰腹已被妖怪咬掉了一大半。

  她不該受傷的,不能受傷,可那條項鏈斷了線,她為了不讓那銅牌落海,才來不及閃躲,他看到了,卻來不及救她,她的肋骨、臟器,被那牛頭人身的妖怪一口咬掉,硬生生的扯了下來,鮮紅的血,四濺飛灑,那甜美的味道瞬間充滿在空氣之中,教現場群妖都陷入瘋狂,連他也差點為之動搖。

  可跟著她那麼多年,他見識過,也嘗過,他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情況,他們會追殺她,會吃掉她,爭先恐後。

  無論是不是聽過關於她的傳說,不管是東方的妖怪、西方的惡魔,光是嗅聞到她的血,就無法抵擋誘惑,那幾乎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他們知道她的血肉就是力量,他們能夠感覺到那力量的強大。

  受了那麼重的傷,若換做旁人,早死了,不可能還站著。

  可她是白塔的巫女,她不會死。

  她受了傷,也會痛,即便被吃得七零八落,她依然能活著。

  為了一塊銅牌。

  只是一塊鳳凰銅牌,她為了它,寧願被咬上那一口,明知會被啃咬撕裂、追殺萬里,她仍硬生生挨上了那一口。

  因為不想失去那男人的銅牌。

  有時候,他真的覺得,她還不如把那男人給忘了。

  但他看著床上那虛弱的女人,知道她不會這麼做。

  安靜的,蘇裡亞從床邊退開,拿著水晶與碧璽,擺放在塔樓四周,然後走到塔樓頂,無聲無息的躍下高大的城牆與懸崖,越過夜空,進入森林,布下法陣。

  白霧,緩緩的,從森林裡悄然湧現,不斷升高、蔓延,像一座巨大的高牆,包圍了城堡。

  但,城堡裡的月,還是月。

  無人發現,沒人察覺。

  當他離開森林,回到城堡裡時,看見凱站在男爵的窗邊,身上只裹著一條被單。

  她震懾的看著他,然後那位大人出現在她身後,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蘇裡亞優雅的落在塔樓頂,知道她的大人,會讓她暫時沒空來找他,但也許明天吧。

  她是森林的孩子、大地的女兒,他早該想到,她會有所察覺。

  他轉身,下樓回房,棲身在黑暗的角落,靜靜守候。

  「你受傷了?」

  澪剛清醒過來,就看見凱坐在床邊。

  她擰著眉,瞪著那女人。

  「你受傷了。」凱再說。

  這一次,是肯定句。

  「為何不和我說?」凱知道,只有澪受了傷,蘇裡亞才會去布下如此龐大的結界,好保護澪的安全。

  「因為沒有必要。」澪坐起身,用最冰冷、不耐的眼神,瞪回去:「我不需要你的能力,我只是需要休息。」

  她沒有因此退縮,反而板起了臉,「你應該告訴我。」

  「你什麼也不能做。」澪瞪著她,指著門口:「現在,出去,讓我休息。」

  凱沒有出去,只是擰著眉,瞪著她。

  然後,她站了起來,澪以為她會出去,那該死的孩子卻只從身後桌上拿來一碗加了蜂蜜的燕麥粥。

  「你需要吃東西。」凱說著,再次在床邊坐下,自了一湯匙送到她嘴邊。

  澪錯愕的瞪著她,「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照顧你。」凱瞧著她,眼也不眨的說:「就像以前你在我需要時,照顧我一樣。」

  澪緊抿著唇,瞪著她。

  「蘇裡亞呢?」

  「他有事,出去了。」凱平靜的看著那臉色蒼白的女人,開口提醒:「你知道你需要盡快恢復,才足以應付那些緊追著你的妖怪。你必須吃東西。」最後那一句,幾乎就像是一句命令。

  眼微瞇,抽緊。

  裝著燕麥粥的木湯匙,也一樣高舉在她唇邊。

  她不敢相信,那曾經只會跟在她身後的小女孩,竟然膽敢這樣對她說話。

  話說回來,她之前也沒想到,即便她三令五申,再三告誡,這孩子竟然還是在威尼斯使用了她的能力。

  她從來就沒有教導這個孩子要心懷慈悲,要溫柔、要善良、要懂得感恩,那些都不是她的信念,不是她會奉行的道理,但顯然這孩子的母親有。

  該死的女人。

  博繼續瞪著她,凱也回瞪著她,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你知道,我是對的。」凱說。

  澪眼角再抽,冷聲說:「我比較喜歡你五歲的時候,你那時知道怎麼看人臉色。」

  「你比較喜歡所有的事情都照你的意思進行的時候。」凱鎮定的看著她,道:「可惜我已經不是五歲了。」

  半躺在床上的女人,臉更冷了,讓房間裡的溫度,瞬間降了好幾度。

  正當凱以為她會伸手揮開那燕麥粥時,那女人瞪著她,張開了嘴,吃掉了那一湯匙的燕麥粥。

  凱鬆了口氣,但沒有移動臉上任何一塊肌肉,不展露丁點表情,只是又自了一湯匙給她。

  然後又一湯匙,跟著再一湯匙,直到最後那木碗裡再沒有一粒燕麥。

  凱端著空碗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澪卻在這時開了口。

  「如果你真的想留在這裡,就應該把我趕出去。」

  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我不會趕你出去,就像你不會將一個五歲的小女孩,留在森林裡。」

  那女人冷冷看著她,只道:「你會後悔的。」

  凱看著她,沉默著,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需要休息。」

  然後,她轉身走了出去,替那女人關上了門,小心翼翼的下了樓。

  塔樓外,雲霧在不遠處重重交疊,堆得比山還要高。

  她聽到人們不安的談論那突然出現的高雲,擔心又會下雨,憂心收成會受到影響。雖然城堡這兒仍有陽光,他們細心照料耕種的麥田也沒有受雲霧籠罩,人們依然為此感到忐忑。

  她也一樣。

  事情再也不像幾個月前她初來乍到時那般單純,他需要擔心的事已經太多了,不夠的食物,惡劣的天氣,不知何時會跑來的惡鄰,田里的害蟲,還有可能會因為潮濕的天氣而發霉的麥子。

  現在,還添了澪,和那些想吞吃她血肉的妖怪。

  還有她這個會引發災禍的女人。

  無論是哪一件事爆發開來,都不是可以輕易解決的。

  情勢是如此嚴峻,才以為剛要好轉,事情卻又急轉直下。

  為了他好,她應該要走,等澪身體恢復到一定程度之後,就和澪與蘇裡亞一起離開。

  這是最好的辦法,她不想增添他的麻煩,卻又忍不住想要留下來,留下來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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