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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唐絹    


  一說到自己熟悉喜歡的事物,汝音就像個未經世事卻滿懷熱情的女孩一樣,滔滔不絕地向裕子夫述說著。

  「夏天呢,就要走在樟篷大街,那時的樟木生得很旺,綠色的蔭都蓋住天,外頭太陽大,可一透進這樟木群裡,你知道嗎?連陽光也變得沁涼了。偶爾吹來一陣風,這裡便是悅耳的地方。」

  裕子夫聽得認真。「為什麼悅耳?」

  「因為樹在唱歌。」汝音笑說。

  裕子夫看著她的笑,看了好久。之後才問:「那秋天呢?」

  「秋天,會很悲傷。我不會走這兩條街,因為我不想看到樹木萎弱的模樣。」汝音說得坦白。「樹葉掉下來的樣子,很像眼淚。」

  「那妳走哪兒?」

  「我走一條叫桂巷的小路。」汝音喜孜孜地說:「穰原的街名都其來有自,它叫桂巷,便是路邊都種滿桂花。住在那兒的人們真好,住在那麼香的小巷裡。或是野姜街,那兒也植了很多野薑花,兩條小路都能通到求如山。」

  「我們能走走嗎?」

  汝音擺擺手。「現在都謝了,沒了。」

  裕子夫問:「那冬天,妳會怎麼去求如山?」

  「你知道的,坐騾車。」汝音說:「不只是因為冷,走不動路才坐騾車,更是因為我不想看到穰原荒涼的一面。」

  她望望四周,此時棉桐大街上的桐木都只剩下乾枯的枝枒。

  「我的生活已經很荒涼了,我不希望看到更荒涼的事物。」她的笑變得落寞。「所以我最討厭冬天。」

  裕子夫一楞,停下了腳步。

  汝音疑惑地回過頭看他。「怎麼了?」

  「妳,怎麼會覺尋自己的生活荒涼?」他注視著她。

  汝音心一繃,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心事。她這麼說不就在影射丈夫是一個如冬天般冰冷的男子嗎?兩人的關係好不容易轉好,她不希望壞了這份默契。

  她尷尬地看了看四周,看到遠處有一區屋子正冒著暖暖的白煙。

  她叫了一聲,堆著笑說:「啊,子夫,你瞧,支棉桐茶街就在那兒。你想不想去看看茶街?我帶你去師傅那兒捏陶,如何?」

  裕子夫看著她,沒回話。

  「走吧!好嗎?」汝音趕緊牽起丈夫的手,帶他走到茶街巷口去。

  因為緊張,她沒有發現,裕子夫回握她小手的力道。

  茶街上,除了冒著蒸騰茶煙的茶號外,每一戶鋪子都賣著與茶有關的物事。因為溫暖的茶煙,因為如沸騰鼎鍋般熱鬧的叫賣人聲,冬天停駐在人們心中的荒涼,因此被驅逐了。

  汝音的臉色回復紅潤,小臉露出歡快興奮的神色。

  裕子夫不看這茶街的情景,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看著被這平凡的街景襯托得如此不凡的她。那種眼神彷彿他第一次認識她,而僅這一場認識,便讓他窺見了她的特殊。

  見到那家賣茶器的店舖,汝音帶著裕子夫進去。

  滿手是土、笑得殷殷實實的老師傅似乎還記得她,熱情地招呼她。

  汝音也大方地介紹自己的丈夫給他認識。「他是我丈夫。」說時臉上帶笑,讓人覺得她擁有這個丈夫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的很幸福的樣子。但,真的是嗎?他望著她。

  這會不會只是環境使然?只因為這裡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快樂。

  裕子夫其實知道自己淡漠的個性,對妻子造成的傷害。

  他喜歡看著在這裡、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裡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棟宅子,兩人的關係又回復成以往。

  不過他的表情依然沒什麼變化,老師傅向他問好時,他只是有禮地點頭。

  他對汝音的眷戀期待與不安,都藏在這張冷靜的面皮下,沒讓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這樣,任何人都無法知道他的心情。

  「子夫,你捏過陶嗎?」汝音將丈夫拉到鋪子裡的一間小隔室,那裡擺著一具陶車,她讓丈夫坐在陶車前拉陶。

  「沒有。」裕子夫說。

  「那你試試看。」汝音挽起衣袖,見裕子夫沒有動靜,便主動替他挽起衣袖。「或許你可以替自己拉一隻茶杯。」

  他看她的眼神很柔。「好。」他輕聲一應。

  汝音熟練地從土盒裡抓起煉好的土,放在轆轤上,她替他轉動陶車,讓他自己去拉。

  平時對任何事總是表現出十足把握的裕子夫,從沒這麼窩囊過。拉了許久,轆轤上還是一團爛泥,他的衣服也髒了。

  他的臉色有點僵。

  汝音心想,他應該是不好意思吧?

  她笑了笑,來到他身邊緊倚著他,一邊踩著陶車一邊握著他的手,領著他一起拉坯。「這不是拿刀拿劍。不要太用力,泥坯就像嬰孩的頭一樣很脆弱……你瞧,力道到這兒就好,剛好就好……」

  裕子夫看著她的手,感受著她的手。

  他很想說什麼。

  比如說,他喜歡她帶著感情的手、他喜歡她對事物專注的神情、他喜歡嗅聞她身上的馨香、他喜歡……喜歡她。

  可是他說不出這樣的話,他表現不出自己對她的感動。

  他第一次感覺到,心因為無法表達而悶悶地漲裂著……

  他的第一個陶杯,就這樣完成了。

  「還不錯。我這就去請師傅把它剷起來,送到柴窯燒。」說著,就要走出這間小隔室。

  「汝音。」裕子夫握住她的手。

  「什麼?」她回頭。

  她很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

  「先洗手吧。」最後,他只能這麼說。

  汝音愣愣地任丈夫牽著,來到水缸前洗手。

  她的手被他緊緊地握捧著,他替她洗淨每一處的污垢。

  兩人的手指因此交纏。

  室內,汝音只聽到水波的聲音與彼此鄰近的心跳。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那心跳的速度竟是一樣快一樣激烈。

  以前她常因為看不透她丈夫的心,而感到心灰意冷。但現在她卻慢慢地喜歡上這種無聲勝有聲的獨處了。

  或許不透過任何語言所表達出來的心意,才是最真的感情。

  ☆ ☆ ☆ ☆ ☆ ☆ ☆ ☆ ☆ ☆ ☆ ☆ ☆ ☆

  樟蓬大街上的鼓樓旁有一條小巷,小巷底端是一間褪去了色彩、披服上歲月滄桑的廟宇,廟裡祭奉的是駁,就是傳說中那身如白馬,黑尾獨角,矯健善跑,其靈氣可逼退兵災的靈獸。

  這座駁廟,歷史僅次於槐縣的那座。

  汝音帶著裕子夫來到這小巷時,他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這座被民居給掩蓋了蹤影的灰色古廟。

  「怎麼了?」汝音問。

  他搖頭。「沒什麼。怎麼會來這兒?」

  「中午到了,想請你吃全穰原城最好吃的面。」她眨眨眼。

  裕子夫挑了挑眉。

  汝音指著廟的山門前,那裡有一個專做香客的生意的小市集。市集中有一個小麵攤,爐上滾著面水,讓整條小巷都充滿著溫暖與飽實香氣的白煙。

  她說:「還沒嫁給你以前,我上朝前大多會來這兒吃一碗缽面。」

  「缽面?」

  「嗯,這攤子的招牌就是缽面。之所以叫缽面,是因為這麵攤的第一位主人,本是這廟裡的住持。為了籌措修廟的經費,他便在廟前開了個麵攤,用廟裡化緣的錢缽為碗作起生意。因為暑夏天熱,便賣辣紅油面,又怕人吃得喘不過氣,就再加碗湯,這攤子就單賣這兩種。大家說習慣了,就把這辣紅油面叫缽面。」

  裕子夫聽得認真,點了點頭。

  汝音領著他入座,向麵攤主人叫了兩碗缽面與木樨湯。同樣的,這主人也識得汝音,與她攀談了一陣。

  「子夫,你會不會不習慣?」汝音看到裕子夫坐在麵攤破舊的板凳上,挺拔的身材被這窄小的環境弄得拘束,有些擔心他不適應。

  畢竟,他從來沒到這樣平凡、甚至可說是破漏的地方用過餐。

  「不。很好。」還好裕子夫隨遇而安,不擺架子。「不用擔心。」

  缽面與湯很快就上桌了,缽裡頭的面很簡單,就白面澆上幾匙泡了干辣椒的紅油、花椒末和醋汁,再配幾葉青蔬、蔥末,但是這紅配翠的顏色卻讓汝音感到賞心悅目。

  她替裕子夫的面裡加了幾匙湯,不讓麵條太干。「你知道嗎?子夫,每次看到這缽裡頭的顏色都覺得幸福,這是飽足豐實的顏色。還有,我也喜歡看著木樨湯裡頭打的蛋花,好像在看浸在水裡的薄紗一樣,我總愛拿著湯匙去攪,讓薄紗在湯水裡舞著。結果吃下時,湯都涼了。」

  她將面與湯挪到他面前,興奮地說:「來,快吃啊,很好吃的。」

  「謝謝。」裕子夫遞了筷子給她。「妳也快吃吧。」

  汝音沒吃,她先看著裕子夫吃。「好吃嗎?」

  他點了點頭,又吃了一口。

  汝音好滿足地笑了,好像這面是她煮的一樣。她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汝音。」吃到一半,裕子夫叫了她一聲。

  「嗯?」

  「我常聽到別人喚妳磬子。」

  「是啊,那是我的小名。親近我的人都這樣叫我。」

  「是嗎?」他輕輕地說:「要不是常聽妳大哥,還有同僚這樣喚妳,我不知道妳有這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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