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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千尋    


  接著,他說了父母親離異,說了青少年時期,他的恨、他的不平,提到母親和妹妹的死,仍舊滿腹心酸與怨懟。

  這些他從來不曾說出口的話,聽得病房外的男男女女好傷心。

  蔣焎看著蔣欣,輕輕擁抱她。

  原來蔣擎是這樣想的,難怪他恨他的母親和兄弟,難怪他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藩籬,不准他們這些「外人」越雷池一步。

  「對不起。」他輕聲對蔣欣說。

  蔣欣頻頻搖頭拭淚。她知道阿擎的委屈,但大人之間的難解習題,誰都無能為力……那個時候她夠大了,大得能理解父母親的婚姻是一場嚴重錯誤,就算沒有阿焎的母親,父親和母親要天長地久……談何容易?

  「對不起,我不該怪阿擎。」喬宣握住妻子的手。

  一個驕傲男人刻骨銘心的疼痛,誰捨得怪罪?

  好友的懺悔鈞頏也聽見了,他只能喟歎,愛情是多麼簡單又複雜的東西,身為現代人,除非有足夠的抵禦能力和勇氣,否則別輕易嘗試。

  姑姑的苦、阿擎母親的慟,是誰讓她們的人生苦頭吃盡?

  病房裡面,蔣擎落下清淚,那是青春期時他不准自己掉下的淚水。

  他畢竟是對的。痛,一定要說出口才能減輕,委屈,一定要找到堅固的肩膀靠上去才能安心。

  小今的肩膀無法出借,但她的手貼著他的臉,給足了安慰。

  「芒果青我快吃光了。我特地把它們冰在冷凍庫裡,結成硬硬的冰塊,怕自己一次吃太多,一下子就沒有了。

  「我只肯在想你想得無法入眠的深夜裡,才捨得讓自己品嚐一小口,可是,它還是在迅速消失當中,我不禁想問,是我想你的次數太頻繁,還是你太小氣,給了我過多的思念卻又給太少的芒果青?」

  這些話,他連對自己都不肯承認,卻對意識不清的小今說盡。誰說,愛情不能改變一個人?

  「茉莉花茶我動都不敢動,把它放在辦公室的抽屜裡面,偶爾拿出來看一看、聞一聞。你說,你母親和我姊夫之間的感情是茉莉花,我們之間的,又何嘗不是?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折下幾朵嬌嫩純潔的茉莉花送給我?我在茉莉花香裡入睡、在茉莉花香裡清醒,在我眼底,你和你母親一樣,都是小小茉莉。」

  沉默的他變得多話,斷斷續續說著他們的過去,一段一段敘說的同時,猛然發現他們的相處只有短短兩個月,卻有那麼多說不完、回味不盡的故事,而且,每一段都甜得泌出蜜汁。

  「我根本不敢相信,刨鱗片、挖肚子,你三兩下就把魚架到火堆上面烤,這是原始人才辦得到的功夫,你是從哪裡學來的?你總說吃飯皇帝大,我不同意,對我來說,賺錢才是皇帝大,但是在你身上,我學會享受吃的樂趣……」

  小今聽見他的話,淚濕枕畔。

  她在他說到母親的故事時醒來,可是不敢睜開眼睛,她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她怎能拿他受過的傷來恨他?何況他說了呀,他說在他眼底,她是小小茉莉,他說她給了太多思念卻又給了太少的芒果青……

  他對她,有一點點心動、一點點心悸對不對?

  不,不是這樣的,千萬別想太多。她立即提醒自己別忘記,有個女孩叫做芬蒂,那個人是他的未婚妻。

  他出現,是因為蔣焎告訴了他事情始末,他知道她沒有非份想法,知道她頓失親人、無依無靠,知道他的指控純粹是子虛烏有,他有濃濃的罪惡感,急著得到她的原諒,只是這樣而已。

  「我該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不,你一輩子都別原諒我,一輩子待在我身邊,讓我一天補償你一點,直到你從我身上得到的幸福,能夠弭平我在你身上造成的不幸為止,好不好?」

  看見她的淚水,蔣擎伸出食指,輕輕為她拭去,卻不勉強她睜開眼睛。

  「我把你給的倒地鈴種起來了,它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種,我以為你給的愛情很難,哪知道給它一點泥上、一點陽光、一點水和肥料,它們就快速長大,爬滿我的陽台。」

  對啊,她給的愛情很容易養,一點土、一點水、一點點陽光和肥料就會迅速茁壯。她不是要求很多的女生,不企盼男人一百分的心情,只要小小的空間和一點點的全心全意。

  可是,這麼容易養的愛情,他懶得要,他對她,只有愧疚。

  「我們能不能重新來過?回到那個下午,你再問我一次,『嗨,你要找人嗎?』這次,我會回答你,『對,我要找一個叫做賀惜今的女生,她有點笨、有點矬,屁股坐不住,成天像一隻小猴子,東跳西跳找東西吃。』接著,你可以繼續問我,『你找她做什麼?』那麼,我會回答你,『我想要跟她重新建立邦交、恢復友誼。』」

  所以,他要她當朋友?一起瘋、一起鬧,一起搶食物、一起跳丑到爆、肢體不協調的韻律舞?

  小今睜開眼,靜靜地凝視他。

  他對她笑,她卻沒笑,只是專心仔細地望住他。

  只當朋友,好嗎?

  不好吧,她的控制力超爛,萬一哪天要的比友誼多更多,多到他負擔不起,到時候,她會不會變成第三者,傷害一個像媽媽的無辜女人?

  她知道,事情該停在最美麗的定點,往後十年二十年,他們回想的都是最純粹的那個夏天,沒有糾纏、沒有痛苦,沒有逼迫、沒有過份要求。

  她決定了,不當朋友、也不當情人。那麼,他們要當什麼呢?就當……彼此的過眼雲煙好了。

  「在想什麼?」被她看得心慌,蔣擎輕聲問。

  「想……這裡弄不弄得到未成熟的土芒果?」小今開口說話,乾渴的喉嚨帶著沙啞。

  「做什麼?」他把床搖上來,替她把枕頭擺好,遞給她一杯溫開水。

  她喝兩口,潤潤喉嚨。「給你做一大甕情人果,從秋天吃到冬天、春天,你才不會嫌我太小氣。」

  「有個更簡單的方法。」他又餵她兩口開水,然後拿掉水杯,坐到她背後,讓自己取代枕頭。

  他的體溫傳到她身上,手圈住她的腰,下巴貼在她頭頂,他的小小茉莉花啊,終於回到他的胸膛。

  「什麼方法?」他的體溫太迷人,要是她再壞一點,她很想利用他的罪惡感,把他的體溫占為已有。

  「留在我身邊,解除我的思念。」

  沒有思念苦人,他不必靠情人果解決失眠。

  是解除思念還是解除罪惡?是爸爸和蔣欣聯手逼他留下她對嗎?小今苦笑,但蔣擎在她背後,他看不到。

  見她不說話,他緊張的加重雙臂力道。

  「你不願意嗎?還氣我?」

  「有一點。」她在心底歎氣。

  「哪一點?」

  「你說我沒本事念哈佛,沒有上億身價,也沒辦法精通五國語言。」小今隨口敷衍。

  蔣擎哈哈大笑。她都躺在病床上了,還有本事逗他開心,真的是他的開心果。

  「你的老爸叫做喬宣,我保證你有上億身價,雖然不精通五國語言,但是你會說國語、台語和很少人會的原住民語言,至於哈佛……」

  「找不到話掰了?」她轉頭瞪他。

  「好吧,我要怎麼彌補過錯?」

  「你可以選擇捐一座圖書館給哈佛,讓他們請我進去唸書,也可以選擇送我一盒拼圖。」她比出兩根手指頭,讓他選擇。

  蔣擎又笑彎腰。他懷疑,那些不見她、發不出笑聲的日子,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送圖書館沒問題,但他怕為難到她,念哈佛沒有她想像中那麼容易,那裡面全是很嚇人的鬼才和精英。

  「我選擇送你一幅拼圖。」他用大手包住她纖細的小指頭。

  在他抽屜裡,有一份他以為永遠送不出去的禮物。

  「那,伸手不打送禮人,我原諒你了。」

  「謝謝你的寬宏大量。」說著,蔣擎圈住她,把她裹在自己的身體裡,緊緊抱住,把頭埋進她肩窩處。

  太好了,不要分離,再也不要。

  他們會重新開始,他保證。

  他們會一直走下去,他發誓。

  他們會繞過所有的不幸直奔幸福,他用生命立誓。

  是的,從今開始,他們之間只有快樂幸福……

  在病房外面偷聽的人們笑了,難解的習題讓愛情輕易解開,苦難結束,他們之間大風大浪過去,緊接而來的是……今天天氣晴。

  ☆ ☆ ☆ ☆ ☆ ☆ ☆ ☆ ☆ ☆ ☆ ☆ ☆ ☆

  小今出院,全家出動,接她回「家」。

  她的房間在蔣擎隔壁,打開陽台的落地窗走出去,兩個房間可以互通。

  陽台上,蔣擎種在盆栽裡面的倒地鈴長得鬱鬱青青,打算撈過界的籐蔓正向她的欄杆迫近。

  他沒說謊,他把她的愛情種進泥土裡。

  「笨小今,你說會把自己照顧好的。」剛和爸媽通過電話的鈞颺和鈞楷走到陽台上,習慣性地一巴掌啪上她的後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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