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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樓雨晴    


  他抱著孩子,一口口喂小餅乾。

  孩子逐漸會認人了,對這個經常見到的臉孔不陌生,這張臉有好溫暖的眼神,嘴角總是帶笑看他,他喜歡,依戀地偎倒而去,啾了一口。

  嚴君離微怔,而後輕輕笑開,回應地往那小小軟軟的唇上回啄一口。

  還記得頭一回看到這個畫面時,嚴君頤一臉的大受打擊:「這、這、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美少年養成?」

  不會吧?他、他們家小五好遵行國父名言啊!立志得好趁早。

  嚴君璽瞄了眼天然呆四弟,淡定地走過:「不然你以為小五在忙什麼?後知後覺!」

  「我以為他只是孤單,想要有個弟弟玩,過過當哥哥的癮嘛……」看大家神色從容,看電視的看電視、翻雜誌的翻雜誌、倒水的還沒回來,喂餅乾的正輕柔萬分在擦嘴角的餅乾屑……莫非真的只有他一個人狀況外?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都不知道小五照顧起小孩來還真是有模有樣的,明明自己都還是半個孩子。

  嚴知恩上幼稚園時,跳級求學的嚴君離已經讀初中。

  嚴知恩常來,嚴君離給了鑰匙,這裡就像他的第二個家。

  年幼時的小知恩很單純,心思透明無瑕,那個時候如果問他最喜歡誰,他會毫不猶豫告訴你:「君離哥哥。」

  最喜歡的人送的每一樣東西,他都鄭重萬分地收好好,放在他的餅乾盒裡,從一些順手給的小東西、到大門鑰匙、甚至連手機都放進去。

  嚴君離初次打電話,發現他沒接才得知這件事,有些好笑地告訴他:「其他東西可以放,手機是要讓你帶在身邊,想找我的時候可以打。」

  想來時,一通電話嚴君離就會讓司機去接他,到最後,多半是下了課司機去接他來,在這裡吃完飯,陪他寫完功課才送他回家。

  童年的時候,他待在這裡,比待在自己家裡的時間還要多。

  他的字跡有點像嚴君離,除了多半是對方一筆一劃教出來的以外,多少也有點偶像情結,覺得嚴君離好厲害,什麼都難不倒他,本能就會模仿、追隨。

  嚴君離曾問過他:「爸爸媽媽對你好嗎?待在那個家,你快樂嗎?」

  如果那時,他搖一下頭,嚴君離一定會毫不猶豫將他接過來。

  但是他真的想離開那個家嗎?

  嚴知恩也說不上來。

  思考了一下,才慢吞吞回應:「算……滿好的吧。」

  而且有點好過頭了。他要的,父母有求必應,不曾打過他、罵過他……這樣,應該算好吧?

  「嗯,那就好。」

  那時候的嚴知恩,已經很清楚認知到,真正能任他予取予求的人是誰,每次父母親有不敢開口的事,都會叫他來跟嚴君離說。

  那叫利用,他也知道。

  可是被自己的父母利用,也不能說他們有什麼不對。一開始年紀太小,也沒有想太多,會把父母的意思轉達給嚴君離。

  嚴君離也只是聽,沒有說好或不好,但他想,最後應該還是有讓父母滿意,因為他們後來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同樣的事,到最後讓他產生一股說不出的厭煩。

  嚴君離又不是他的誰,有什麼義務要人家事事滿足他?

  上了國中以後,他不是笨蛋,會思考、也懂得判斷言語之間的深意。父母分明是拿他當籌碼,所有對他的好、那個家給予他的一切,全都是建立在嚴君離能給予父母什麼。

  這樣的認知,讓他心裡產生難以言喻的悲哀,以及難堪。

  若是有一天,嚴君離不願給了,是不是那個家也沒有他容身之處了?

  有一回,他忍無可忍,對嚴君離發了好大一頓脾氣,然後轉頭就走。

  他氣他——

  「你為什麼不拒絕?我的畢業旅行究竟干你什麼事?連這種事也要找你,你以為我是要去環遊世界嗎?這麼離譜的金額我都覺得活見鬼了!

  「我討厭你任他們予取予求、我討厭你把事情搞成這個局面!他們是我的父母,養育孩子是他們的事,將來我要奉養孝敬的人又不是你!我現在待在那個家,只覺得他們永遠在評估還能從我身上搾出多少價值,毫無溫暖可言,你的金錢,把原本應該很純粹的親子情感弄得世俗又市儈,你到底知不知道!」

  一口氣飆完深藏在心底的憤怒,他不見嚴君離、也拒接電話。

  原來,他心裡一直是有不滿的,只是壓抑著,沒表現出來。

  他都分不清楚,自己是氣父母比較多,還是嚴君離。

  人性很脆弱,禁不起考驗,偏偏嚴君離就是拿父母最無法抗拒的誘惑來收買他們,出賣了親情。

  在物慾貪婪之下,讓他悲哀地看清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

  他曾經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沒有這些誘因,是不是他的成長過程會平凡一些,沒有利益的算計,就像每一個尋常家庭那樣,犯了錯會被打罵責罰、會嘮叨一些瑣碎的家常事、看到適合孩子的物品會買下來,替孩子張羅東、張羅西的,感受著這當中,來自於父母那淡淡的關懷溫情……

  他沒有。

  他從來都不曾感受過那些。

  反正他要什麼,嚴君離都會替他打點好,父母連心思都懶得為他耗費,他在那個家就像個寄住的客人一樣,嚴君離付了房租,而他被待如上賓——這到底是什麼跟什麼?!

  一連三天,嚴君離聯絡不上他,打電話到家裡來,被父母知道了這件事,可想而知,他被念慘了,時時刻刻疲勞轟炸,要他去向嚴君離道歉。

  道什麼歉?他們甚至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事爭吵,就要他去低頭,一心只擔憂得罪嚴君離。

  他被念得煩了,索性離開家裡,到外頭圖個耳根清靜。

  第2章(2)

  後半夜,他才開啟手機電源。

  凌晨兩點了,父母沒來找他,反倒是嚴君離,傳了一晚的簡訊。

  ——你希望我怎麼做?

  第一封,就問住了他。

  棋局已經玩爛了,怎麼做都不對。

  ——如果你希望我拒絕他們,那我就拒絕。

  但是小恩,你確定嗎?我怕那樣,你會更不快樂。

  嚴君離措詞得很婉轉,但是他看得懂。一旦抽手,父母的態度或許會傷他更重。一開始就建立在利益關係上了,若沒有了這一層,還剩下些什麼?

  ——我很抱歉,讓你有這麼糟糕的感覺。

  你絕對不是商品,無法以任何有形的價值去衡量,我只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更完滿,沒有遺憾,如果付出那些有形的東西能讓你得到這些,我不覺得可惜,我只是這麼想而已,無意把你物化。

  小恩,在那個家,你不快樂嗎?

  還是……

  還是什麼?

  嚴君離傳了不少封簡訊,大概從他離開家裡時就斷斷績續傳來,最後一封的簡訊時間,是顯示在凌晨一點五十二分。

  嗶嗶!

  又一封簡訊進來,他點開來,接續上一封的斷句。

  ——還是……你的不快樂是在我這裡?

  當這句話呈現在眼前,嚴知恩無法形容此刻心裡是什麼感覺。有些什麼觸動了一下心房,帶著一點點的酸,一點點的刺疼感,彆扭得難以形容。

  他確實有想過,如果沒有嚴君離會怎樣,也埋怨過他不該任意介入自己的人生,可是當真正被直言指出,又無法坦率地承認。

  在這未歸的深夜裡,家人怕是早不知睡到哪裡去了,連一通電話也沒有,誰會那麼有耐心,簡訊一封封傳?

  也不過就一個人而已。

  只有嚴君離。

  當最後一間營業到凌晨兩點的店門也拉下來,招牌燈暗下,蹲坐在騎樓下的他,看著前方黑漆漆一片的人行道,也不知那時的自己在想什麼,站起身不知不覺就來到有嚴君離所在的地方。

  拿鑰匙開了門,見嚴君離就站在庭院中,定定望住他。

  對方什麼也沒說,不提早先的爭執、不問他為什麼來、甚至連最後那封簡訊的答案也沒有問,就只是默默地等他洗完熱水澡,再安靜地一同躺在床上入眠。

  這裡有他的衣物、有他的房間、甚至收藏了他成長過程中每一項值得紀念的物品,比起父母那邊,這裡還更像他的家,可是這算什麼呢?名不正言不順,他是這個家的誰?那種遠到西伯利亞去的堂兄弟關係,就不要拿出來笑掉大牙了。

  無法定義自己的身份,在這裡的存在也是尷尬。

  這種微妙的心情一直存在著,處於青春期的嚴知恩格外彆扭,莫名的自尊作祟下,與嚴君離之間的相處,就變得更扭曲古怪。

  後來想想,兩人的關係生變,或許就是從吵過這一架之後吧。

  說吵架其實也不盡然正確,從頭到尾一直都只是他單方面的使性子而已,後來又鬧過幾回不愉快,最後也都是不了了之。

  可是他卻愈來愈煩躁,愈來愈多的不滿壓抑在心裡,找不到宣洩的出口……

  嚴君臨經過起居室門口,見小弟望著一桌子散置的紙張發呆,好奇走上前去,開啟的電腦螢幕上,搜尋了「青春期叛逆」的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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