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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席絹    


  賀元打發走了賀明趙玥等人,讓春生備馬車,送白雲回城北。賀元在車中對她說明今日比賽的成果不錯,然後告訴她,她今兒個運氣極好,居然見著了遠從極北之地回京述職的昭勇侯。賀元知道白雲對昭勇侯非常感興趣,卻還不知原因;所以他也同她分享了春明打探來的消息,讓她心中更有計量。正經事談完之後,賀元順帶說了賀明對他倆關係的離譜臆測,實在令他哭笑不得,卻沒料到居然引起白雲旺盛的求知慾——

  「什麼叫契兄弟?」單以世情來說,白雲是非常純潔的。她飽讀聖賢書,卻對俗世紅塵裡一些許多人都知道、但同時也秘而不宣的世情一無所知。

  「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行止親密如同夫妻,就叫契兄弟。」賀元語調平平地對白雲解說道。

  「咦!這樣也成?那兩個女人在一起,又叫什麼?」

  「叫契相知。」聲音仍然乾巴巴地。

  「真有意思。我都不知道兩個男的、兩個女的,是可以在一起過日子的呢。」白雲難得好奇心旺盛,又問道:「這種事,本朝多嗎?」

  「不清楚。就算有人結了契兄弟,也是秘而不宣,外人難以知曉。」其實賀元清楚得很,但這種事,他不想說出來污染白雲的耳朵。若是招惹出她的好奇心,跑去找個「契相知」,那還得了!

  不過這會兒,書讀得很多、記憶力好得嚇人的白雲早就在腦子裡翻找曾經讀過的一些雜書裡的,讓她存疑的些許隻字片語。

  「賀元,《孔子家語》裡,魯國公子公為與他的嬖童汪錡同車殺敵,一同戰死,一同出殯,他們之間,就是『契兄弟』,而不是陳夫人說的只是主人與忠心貼身小廝的關係對吧?」

  「……我不記得我曾給你寄《孔子家語》。這是一本疑偽書,科舉不會從這裡出題,為了怕你讀了被誤導,而後錯誤引用,就沒給你寄,可你怎麼就讀了?」

  「那是李夫人給我看的。再說,這典故也不止出自《孔子家語》,《左傳》也提起過啊。」擺擺手,又接著道:「還有《陳史》裡的韓子高,若是陳文帝活得久一些,他或許就真的成了史上第一位男皇后了,是吧?陳夫人當時還跟我說,那是陳文帝開玩笑的,證明他們君臣相得,韓子高這樣厲害的將領,純粹敬君愛君,絕對沒有私情。但我可不覺得沒有私情,陳文帝陵墓前築的那兩隻麒麟全是公的啊,一般君主墓都是一公一母,偏他的就全是公的,這簡直就是明晃晃的證據嘛。」

  「白雲……」

  「還有鄂君與越人——」

  「夠了。」揉揉額角。

  發現賀元一下子變得好憔悴的樣子,白雲忙問道:

  「你還好吧?」

  他好得很,不好的是她!

  「請記住,你是一個考生,來京城是為了應考,而不是為了搶賀明『百曉生』名頭的。」

  「什麼『百曉生』?」這名詞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就是所有東家長、西家短,三姑六婆該知道的事,他都知道。」一點也不客氣地詆毀之,省得又勾起白雲的好奇心。

  「我不想當百曉生,就只是好奇一下契兄弟這事兒,問完了也就拋腦後啦。你知道的,所以無須這樣憂心忡忡。」她安慰他。

  「不,我不知道。」賀元輕歎。「如果我真的知道你、瞭解你,大概就不會這樣為你擔心了吧。」

  「……我知道你總是擔心我被砍頭。」她小聲道。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不擔心,還能有閒心去好奇那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會努力讓自己活下來,但若是盡力了,仍還是被砍頭的結果,無奈之下,只能……」當然要逃亡啊,誰會乖乖等死啊!可眼前這人是權貴,皇帝是他親戚,白雲再傻,也不會直說,只好含糊帶過,做出一副認命的樣子。

  「只能如何?認命嗎?」

  她低頭不語。暗自撇嘴,誰要認命啊!

  「可我不認。我不接受除了你活著之外的任何結果。」賀元聲音淡淡的,但每個字都重若千斤。「我認識你十年,也不打算只認識你十年。就算你已經洗好頸子等著挨砍,也要問我同不同意。」

  白雲心口突然跳得有些快,看著站在眼前的他,發現兩人好像坐得太近了……近到她懷疑自己跳得過快的心跳聲,都能被他聽見……她這是……怎麼啦?

  「你,想我活著……」聲音有些飄渺難辨。

  「對,你得活著。」語意鏗然。

  他看著她,她看著他,然後,她不自在地扭頭別開臉,卻因此洩露出她耳根發紅的秘密;而他就這樣怔怔地盯著那抹微紅,先前凌銳的氣勢霎時消隱無蹤,滿心只想著:這樣粉紅的耳垂,若戴上瑩白圓潤的珍珠耳檔,不知有多好看……

  她的不自在像是感染了他,前一刻還冷沉決然的賀元,突然也侷促起來。

  向來好辯而善辯的兩人,此刻安靜得像都得了失語症。馬車裡還算寬敞的空間、左右兩扇窗戶大開,春風徐徐吹拂進來,空氣清新涼爽,但他們卻都有扯松襟口,以獲取更多空氣的衝動。呼吸,似乎變得有點困難……

  沉默了許久之後,白雲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她不喜歡自己腦袋一片漿糊的樣子。不能思考,讓她非常沒有安全感,於是她胡亂抓了個話題道:

  「嗯,那個,如果你沒發現我是女的,一直這樣幫我,是不是隱約存了要與我結契的心思?」

  賀元沒想到這傢伙居然還不放過這個混帳話題,而且還是在這樣曖昧的氣氛下說出來,這是何等的不解風情,何等的……可恨!深吸一口氣,將滿腦子關於她粉紅色耳垂的綺思給拋到九霄雲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道:

  「今日上午,賀明問過相同的問題之後,他帶著一輪黑眼眶回家去了。」

  白雲小心地瞥了下他此刻微微握成拳的右手,吞了吞口水。

  「你該慶幸你是女人。」輕哼。

  「不然你會給我一拳,好跟賀明湊成一對?」她把他的言下之意解讀得相當精確。

  這話,雖然是正解,但怎麼聽起來竟是這樣不舒服?賀元皺了皺眉,看著白雲很識時務地放低姿態,淡淡道:

  「這種話別再說了。你與他,湊不成一對。你是女人。」你是我賀元的……

  朋友,不該說出湊成一對這樣亂七八糟的話。

  雖然不知道賀元在介意什麼,但敏銳的直覺讓白雲在這一刻選擇不要去頂嘴。她低下頭,努力壓制著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發熱的臉……

  而賀元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去,他隱約覺得有什麼事正在失控。

  他想找尋答案,所以一直盯著她看——就算只能看著她低垂著臉的模樣,他還是覺得答案就在她身上,必須一直看著。

  她身上一定有著什麼極厲害的東西,讓從來不認輸的他變得毫無抵抗能力,只想束手就擒……

  他想,他得找出來。

  就這樣一直看著她,就能找著吧?

  若找不著,那就……繼續看著,直到找著為止。

  「阿娘,我今日見到了皇帝,還有很多貴人。」

  吃過晚飯,服侍娘親喝下一碗湯藥之後,白雲這才緩緩說著今日的見聞。

  「小雲,你就不能好好待在家裡嗎?有哪個考生似你這樣的?」

  「我得出門,因為必須認識一些人。考試的事,您別擔心,我有數的。」

  「你一個女孩子……我勸不了你別去考狀元,但,你不應該天天往外跑,與人形影不離的,這、這像什麼話……咳咳咳!」話說得太急,氣促不已,乾咳連連。

  白雲忙上前端水讓娘親潤喉,拍撫她的背,讓她順過氣,才道:

  「阿娘,您總是什麼都擔心,可擔心又能如何?」

  「我怎能不擔心?若你肯聽我一句,不要一意孤行,我又何須如此?」

  「阿娘,我不能聽您的。若聽了您的,那麼,您會因為缺醫少藥,認命地躺在小歸村的破房子裡等死;就算您不怕死,覺得我已經長大,可以照顧好自己,可我又怎麼能看著您帶著遺憾死去?阿娘,若我想盡了辦法仍不能延長您的壽命,那麼,至少我要讓您心中再無鬱結與遺憾。」

  白家娘子搖搖頭,卻無法再說些什麼。還能說什麼?說得再多,也動搖不了女兒分毫。自從女兒執意去考舉人,甚至膽大包天地帶著她進京應考之後,病得奄奄一息的她在每一個清醒時刻,若不是苦口婆心地勸著女兒改變心意,就是對女兒生悶氣。

  可惜,不管生氣還是勸告,白雲完全不為所動。白家娘子這時都不知道該不該後悔教女兒讀書識字……或者,更該後悔的是跑去慎嚴庵當粗使婆子,讓女兒認識了那三位被拘禁的貴夫人,學了各種該學與不該學的東西,將她的個性給養成了這樣……

  當然,自家女兒白家娘子還是瞭解的。小雲或許膽大,但她天生就不是會惹事的人。擁有一肚子才學,從來沒想過賣弄,如果不是為了她這個娘親,小雲大概一輩子就在小歸村終老,不會因為有一身才學,就覺得應當去更廣闊的天地施展。對小雲來說,只要能吃飽穿暖,待在哪兒都沒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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