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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千尋    


  詩敏也緊閉雙眼,等待下一個疼痛來臨,但,她並沒有等到那個痛徹心扉,她被一個擁抱攬進胸口,而那聲重重的板子,打在傅競的手臂上。

  驚訝的不只是詩敏,凌致清也駭然地望向傅競。

  她仰頭看看護在自己身前的男子,鬧不清心底是怎番滋味?

  傅競苦笑,別說她鬧不清,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是,他不懂,為什麼明知道凌致清是個重承諾的男子,而那二十板子是為了換回自己的諾言好來到他身邊,卻還是阻止了。

  他不懂,那板子打的是丫頭的掌心,為什麼他的心卻像被人砸上六百板?

  他只知道自己捨不得她挨打,只知道如果非要被打,那板子落在自己身上,比打在丫頭身上更不覺疼痛。

  他低頭,看著滿臉淚濕的丫頭,大掌一壓,把她的臉壓進自己胸口。唉……病好像更嚴重了,現在,不需要看她挨板子,光是看見她掉眼淚,一顆心就抽痛得緊。

  喜歡上她了嗎?好像有一點。

  不只是欣賞她的勇敢聰慧、欣賞她的機靈反應?好像不只。

  會不會是因為兩人遭遇相似,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歎?應該不是吧。

  那麼他到底喜歡她什麼?說美麗?還可以;說動人?笑話,身子都還沒長成,那為什麼,自己莫名其妙就喜歡上了?

  傅競想老半天,結論是一聲長歎,沒辦法,誰讓她救下自己一命。算了,喜歡就喜歡,自己的心又狡賴不掉,辯駁也沒有太大意義,最簡單的法子是——認定。

  他略略澀紅了臉,當起說合人。「凌師傅就別打了,反正我身上的線頭已經拆掉,傷口也·慢慢癒合,羊腸線也好、繡花線也罷,已經不重要。

  凌致清看著主子那副神色,心底好似感應到什麼,笑了笑,不答。

  傅競低頭,對著懷裡的丫頭說:「以後,別再犯同樣的錯,知不?」

  傻傻的詩敏,並沒發現半點不對勁,只是對跳出來當中人的傅競滿懷感激,衝著他一笑,抬頭,怯生生地說:「師傅,丫頭以後不敢了。」

  凌致清背過身,走進屋裡,傅競比誰都明白,那不是生氣而是心疼,因為相同的感覺,他才剛經歷過一回。

  「丫頭,讓你師傅靜一靜,陪我四處走走如何?」

  她遲疑地望了眼師傅關上的門扇,臉上儘是孺慕之情,跑到門邊,她對著裡面大喊,「師傳,我陪傅公子走走,我會跟傅公子道歉的,你不要再生氣嘍。」

  凌致清沒應,詩敏歎氣,轉身走到傅競身邊。

  在詩敏的攙扶下,傅競緩緩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方纔的動作拉扯到傷口,他起身後,半靠在她身上才能走,詩敏歎氣,想起他替自己挨的那一下,認命,扶著他往後園走去。

  圈裡花少樹多,每裸樹都有年齡了,有的甚至要兩人合抱。愉樹下擺著一張石桌和若干個石椅,桌面上還有未收抬的圍棋,那裡是莊柏軒和凌致清經常待的地方。

  兩人走往石桌邊,詩敏扶著傅競坐下後,低頭將棋子一顆顆撿回盒子裡,一時間,兩人都不言語。

  「不痛嗎?」他突如其來問。

  「痛,手痛,心更痛。」

  她嘟起嘴,翻開掌心,看著上面的紅印子。師傅從來都下不了狠手,這回他定是鐵了心要走。

  好慌,她的心口有說不出的倉皇。

  「你明明就更適合營商,為什麼非要習醫?」他拉出話引,等著她來把話補完。

  「師傅允諾過我,我一天學醫,他便一日不走,我不要他走,我想他留下。」

  可是眼前她又不笨,非親非故,她憑什麼留下師傅一輩子?師博願意陪自己這麼多年,她早該懂得感激。

  「為什麼非要他留下?」

  她不語,可心裡明白,因為她自私,她想牢牢抓住師傅,也抓住自己的安全感。

  前世,師傅在她十五歲那年離開,自此再無人可依仗,她在莫府所受的苦無人可訴,她經常夜半時分驚醒,方才想起,再沒有一個溫日愛懷抱,沒有人會順著她的背,低聲告訴她:丫頭,不要害怕,沒關係。

  「有沒有想過,你的師傅並非池中魚,他有自己想追求的志業、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人生願景,也許他也想娶一名賢妻、也許他想成為聖手國醫……」

  詩敏急道:「我會幫他的,我會賺很多的銀子給師傅開第二間、第三間……第一百間濟慈堂,我會物色最好的女子給師傅為妻,我會……

  「就像對你哥哥做的那樣?讓他唸書、追求功名,賺足夠的銀子給他買屋、應酬上官,最好能夠再替他買一個賢妻,生下許多孩子?

  「丫頭,你是個女人不是老夭爺,你才十四歲不是四十歲,你怎麼會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可以掌控許多人的人生?」

  一棒子敲過,頭昏。

  掌1空?那是因為這樣才安全啊,只要照著她的計劃順順利利往下走,就不會有人死掉,他們才可以躲災避劫,才不會受冤枉委屈,直到魂魄離散,才恍然大悟,是誰在背後暗算自己。

  可是,掌控?

  她在掌控別人、壓迫別人嗎?她從頭到尾都做錯了嗎?

  她每天都想看擺脫前世,她不當大家閨秀、不當慈眉觀音,她放縱自己的性子,不與人妥協委屈,她處處算計,只想開拓一條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沒想到,到頭來,自己竟是日夜都受前世所困,每一步、每個謀劃,都帶看前世陰影。

  見她似乎想通某個脈絡,傅競續道:「也許你要你哥哥做的,是他心甘情願的事,但凌師博呢?『留下』也是他心甘情願?難道他這輩子能做的,只

  有等著你賺很多銀子為他開醫館?難道他沒有足夠能力為自己創下名號?難道他甘心被一個承諾綁住一生?

  「丫頭,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寧願去掙得自己所欲,而不是等著旁人賜與?如果你是為了自己的不安、恐懼,而利用凌師傅對你的疼惜,那就太過分了,因為他並不欠你什麼,他沒有義務將自己的一生陪葬在你身上,如果你對他,不是利用,而是尊敬、崇愛,那麼就為他做一件事一放開他。」

  詩敏發怔,仰著臉,定定望住他,那雙深遠的黑瞳裡閃爍著智慧,他的每句話都讓人好討厭,可卻是一針見血。

  它們在她心底敲著、打著,碎裂著她的固執,垂下頭……那些個不肯落下的驕傲淚水,在裙間暈開。

  他不說話,等她哭個夠,他挪動右手,將桌上的殘局收抬起,本想再布上一盤棋的,但她並沒有讓他等太久。

  再抬眸時,她揚起驕傲笑臉,臉上的淚痕方干,看著她的笑唇,傅競明白,這個聰明丫頭想通了。

  她說:「不必你提醒,我自然明白,師傅值得最好的對待。可是,傅競,你有一張天底下最讓人討厭的嘴巴,還有,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討厭的人。」

  詩敏的口氣斬釘截鐵,讓他不自覺苦笑出聲。他才剛發現自己喜歡丫頭呢,沒想到一個轉頭,就讓她討厭了。

  只不過「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討厭的人」?他搖頭,多年過去,她對他的評語還真是始終如一。

  她在他身上撒氣,是因為面子下不來,也因為他的實話太傷人,她扭頭,要把他丟下,卻沒想到轉身,就看見哥哥和莊師傅朝自己的方向跑來。

  她疾奔向前,一口氣撲進哥哥懷裡。

  莫鈁敏揉了揉她的頭,心疼地拉起她的手,細細審視,「聽說你挨打了,痛嗎?」

  「痛,痛死了。」

  她咬著唇,滿肚子委屈呢,不過,看見哥哥真好,她歪著脖子,淚水在眼眶打轉。

  「傻丫頭,怎麼能同凌師傅倔強,你不是最會撒嬌的嗎?」

  「這次撒嬌沒用啊。」

  兩兄妹一來一往,沒注意到莊柏軒和傅競眼神交會時,兩人點頭一笑。

  「哥哥幫你敷藥。」

  「好,我們走。」

  「等等,那位是你救回來的傅公子?」

  莫鈁敏朝傅競望去,只一眼,他便看出此人必定身份非凡,天生威儀,就算粗衣陋鞋也掩不去其氣度。

  「是啊,我不就是因為他才挨打,所以人不可以吃飽無聊做好事,會連累自己的。」她鼓起腮幫子,忍不住告狀。

  聽見她顛倒是非黑白,莊柏軒忍不住一曬,捏了捏她的臉說:「壞丫頭,不是因為你用繡花線幫人家縫傷口,才挨的罰嗎?怎全賴到旁人身上,難不成是傅公子指定用繡花線、不用羊腸線的?」

  「不就是情況緊急嘛,等我殺羊制線,他的血都流乾了。」

  「少推托,那事臨出門前,凌師傅就交代你,誰讓你貪懶。」

  「哪裡貪懶啊,我忙著呢。」

  「好,你沒錯,都是旁人的錯。走,同莊師傅和哥哥去跟傅公子打聲招呼。」

  莫鈁敏溺愛地拍了拍她的頭,笑道。

  詩敏滿心不情願,但還是乖乖跟在哥哥身後,折回愉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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