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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唐絹    


  妳又會害死妳哥哥,還有這整個家族!

  其他人,更毫不留情——

  他今天能爬上這高位,還不是他岳父三司使的撐腰。

  可他不但不義不孝,沒對自己的妻子感激涕零,還像隻狗一樣,四處求歡。

  是啊!聽說求歡求到自己的妹抹身上去了。

  礙於貴媛安的權勢,他們總不敢明說。但貴蔚都知道,都聽見了。

  主母告誡得對,她只要決絕的走,就不會再聽到這種聲音了。

  她閉起眼睛,咬著唇,忍著心裡的悶疼,就這麼忍至黃昏時,宴席開始。

  戌時,貴蔚被牽引入座。蓋頭是紅紗材質,其實她還是看得到四周的影子。下意識的,她的眼就這麼尋找著那抹她想再看一眼的身影。

  可她還沒找著,就突然有一種被人看穿的感覺。

  她的心裡泛著激動。她知道,大哥就坐在她的眼前,深深的注視她。

  她能想像,那是多麼炙熱的眼神。為了這場婚宴的準備,他們竟有旬月沒見到面了。那眼神,一定飽含著思念、不捨,以及積累的眷戀。

  可是,就因為這一層紅蓋頭,把兩人的未來分隔得像雲與水一樣遙遠。

  她的眼濕了。她好想,真的好想,把這屬於別的男人的紅蓋頭掀掉,好好的、細細的,把大哥看過一回又一回,讓她記上一生一世,永遠不淡忘……

  她好想,但是卻又不敢。因為,這樣是不吉。而且,只會給貴媛安難堪。

  這樣的惡名,她背不起,沒力量撐起。

  她苦苦地想,或許……貴媛安也不希望她這麼做——

  忽然,她的丈夫——單胡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貴都堂,您平日一定很疼寵令妹。」

  貴蔚一驚。為什麼單胡突然對大哥說這種別有意味的話?

  單胡又說:「瞧他看妹妹的眼神,真是不捨。看來,朝中的傳言都是真的?」

  「不,不,東知院……」出聲反駁的卻是朱麗氏。「他們兄妹素來感情好,媛安代替父職也好幾年了,就像嫁女兒似的,心總放不下。」

  「是放不下。」貴媛安終於開口,聲音充滿笑意。「我的心,一直都在蔚蔚身上。」

  貴蔚顫了一下。她興奮,卻也痛苦,對貴媛安這不顧場合的直白。

  「不知道有沒有人跟貴都堂說過。」「單胡又是嘲諷一笑。「您右眼下那顆痣,實在不太好啊。痣長在那兒,會犯色難,犯的對象,還是比自己年紀小的人哪!」

  這話,也很直接。而且這男人,根本不怕會傷害到他即將進門的妻子。

  「面相什麼的,我不懂。」貴媛安這麼回道:「我只知道有能者,不會讓難,犯到自己身上。」

  她可以感覺到,座席上是一陣緊繃與尷尬。

  開胃涼菜之後不久,開始上大菜。宜國堂推出的宴席大菜是「雞鮑翅」,以上等魚翅燙煨老雞,用烤過的饅頭配上濃郁湯汁食之,是少數人才能吃得起的大菜。

  女婢替貴蔚煨了一個烤饅頭,盛上小銅盤,讓她在蓋頭裡吃。

  「蔚蔚,不要吃。」還沒碰到嘴,貴媛安竟然這麼說。貴蔚一怔,然後發現這起碼容下千人的宴廳,居然一點聲響都沒有。

  大家都在注視著貴媛安。大家甚至都知道,這難堪,是貴媛安故意給的。

  而貴媛安卻不怕這沉重,他對單胡說:「那麼腥的翅,你敢讓宜國堂端上桌宴客?東知院,嫁娶乃人生大事,你的誠意與禮數實在太單薄了。」

  她的丈夫哼笑。「我想是貴都堂心裡難過,吃什麼都不入味吧!」頓了一下,又道:「這樣吧!為了討好我們親家,貴都堂喜歡吃什麼菜,說,我讓宜國堂準備去。準備得不好,我上奏把這管事的給罷了。」

  貴蔚好緊張,這場面怎麼會搞成這樣?

  貴緩安說:「川燙雲片。」所謂雲片,就是片得極薄的梅花肉,因為那紋理美如流雲,因此有雲片的美稱。貴蔚知道,那是貴媛安很愛吃的一道菜。

  「可以。」她的丈夫大聲吩咐。「快去準備。」

  宜國堂很快將此菜呈上,卻還是換來了貴媛安的不滿與挑剔。

  貴蔚聽到筷子重重擱下的聲音。

  「請問貴都堂,又是哪兒不滿意?」她丈夫的聲音很僵。「您才嘗了口醬油,就擱下筷子了?分明要給人難看。」

  「這是生抽。雲片要老抽才好吃。」貴媛安嗤笑。「東知院,你的誠意真只有如此,我怎安心將蔚蔚交給你?」

  「你——」單胡氣到說不出話來。

  「媛安——」朱麗氏也出聲制止。

  貴媛安仍是不畏懼地大聲說:「這飯局苛薄,不必吃了。現在就行謝親儀。」

  又是一陣僵持,單胡才喊:「來人,準備謝親儀式。」

  「好,好。這樣也好。」朱麗氏笑著打圓場。「新人可以早些歇息。」

  貴蔚緊扭著手,小掌都流汗了。她的大哥不怕,什麼都不怕。

  他不懼眾人鄙夷、嘲諷的聲音。他大膽地說出他對這場聯姻的不滿與不悅。

  貴蔚甚至怕,他會瘋狂地將她的紅蓋頭給揭去,看著她,告訴她——

  那些,其實她自己也很期待,卻沒有膽子要的話語。

  貴媛安為了愛她,竟然甘願扛下這些臭名與罪過……

  這裡的人,都是朝中貴人,每個人都在看,都在看堂堂的大宰相要怎麼當天下楷模,率執禮教。可他仍執意如此……

  她想叫他住手,卻又想將手伸出去,讓他握著、牽著,帶她走。

  她的眼睛好酸、好糊,如果沒有婢女扶著,她一定站不起來,走不出去。

  她看到行謝親儀專用的艷紅絨毯踏在腳下。

  她聽到婢女輕聲地對她說:「夫人,請跪吧!我扶著呢!」

  她呼了口氣,顫顫地屈膝,跪了下去。她的丈夫也跪下了,而且還是怒氣沖沖的跪。大概是要在政敵面前下跪,讓他很不是滋味。

  她隱約看到,貴媛安就坐在他們面前的太師椅上。那位置是父兄該坐的地方。

  即使剛剛有那麼多的掙扎,有那麼多的期待……她還是向貴媛安下跪了。

  他們一輩子,都會是兄妹,這關係,再也掙脫不開……

  婢女端來盛了禮釀的青銅酒杯,讓貴蔚捧持著。

  那冰涼的觸感,刺得她的手、她的心,極疼。

  她哭了。在紅蓋頭裡面,不會有人看到,她放任自己掉眼淚。

  她再也看不到貴媛安那好媚的微笑,再也聽不到那使她臉紅心跳的軟言軟語,再也得不到貴媛安的溫柔注視,更再也享受不到他毫不保留的炙燙體溫。

  他們只能是兄妹,只能是合乎禮制的兄妹——

  「媛安!你做什麼——回來!」忽然,她聽到朱麗氏壓著聲的驚呼。

  接著,一陣刺眼的光照射進來。貴蔚畏光的一縮。

  再張閉眼,她驚得說不出話。

  她的蓋頭被掀開了,而掀開的人,竟然是貴媛安?!

  她看到他的眼神充滿憂傷,正細細深深地注視她,彷彿想探入她的內心。

  她聽到旁人抽氣的聲音,聽到單胡氣到結巴的話音,還聽到主母喘不過氣的呼嗤聲。

  她知道大家都氣瘋、驚呆了。這是多麼隆重的場面,全京畿的達官貴人都在看著,而且看在心裡。而貴媛安的行為,又是多麼不吉且失禮——身為新嫁娘的兄長,又是當朝都堂大宰相,他竟敢貿然掀開這紅蓋頭,豈不是要給那新郎難看?

  但貴蔚知道,他不是想給新郎難看,他只是單純的想要……安慰她。

  「我知道妳在哭,蔚蔚。」他柔柔地撫著她的頰。「妳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就不要掩飾了。」

  聽到這軟語,雖然知道旁人都在瞪,可是眼淚就是管不住,越流越多。

  「蔚蔚,我告訴妳。」他繼續輕聲說:「我找到那對的東西了。」

  貴蔚一愣,想起了那幾年前的午後,他們曾有過的對話。

  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只擁有大哥,那就是對的東西,所以我很幸福。

  我也希望大哥,可以快點找到那對的東西,我要大哥幸福……

  她曾經可以,這麼坦率地將自己的心情說給貴媛安聽。

  現在?現在呢?為何什麼都不敢了呢?

  貴媛安看她的表情,笑了。「哥哥準備好一切,要得至幸福了。妳呢?蔚蔚想不想要?」他更溫柔地說:「想要,我會不顧一切的給妳。」

  幾乎沒有思考的,貴蔚點頭,再點頭,點得有點急切。

  「我知道了,蔚蔚。」他更靠近她,在她耳邊呼氣地說:「等我。」

  貴蔚一抖,僵在原地。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答應了什麼。

  她想說話、想解釋,貴媛安卻已經站起。

  他無畏地迎受著眾人詭異的目光。他是都堂大宰相,全朝的禮儀典範。

  但他卻在這場典禮上,這樣霸道地掠奪,宣示主權。大家都在看,可他完全不怕、不懼,他甚至斜著眼,瞪著那氣得青白了臉的單胡,再牽起嘴角,衝他一笑。

  然後,他什麼也沒說,越過了正在觀禮的眾人,獨自離開這寂靜異常的宴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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