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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樓雨晴    


  他與掬香的情誼,不同於一般主僕,她是打進了嚴府便跟在他身邊侍候的,連名字都是他給的,見她能有好歸宿,他是以兄長之名將她嫁出嚴府。

  那一日,掬香哭成了淚人兒,再三跪地拜了又拜,感念他這麼多年的恩德,當丫鬟的,生來命賤,早認了要任人捏圓搓扁,她是幸運遇上了個仁慈寬厚的主子,從不曾讓她委屈、受糟蹋,末了還以兄長之名為她主婚。

  這麼好的人、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不能有好報?她要走了,往後誰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這冷冷清清的觀竹院,誰還記得有他?

  嚴君離對此倒是看得極淡,淺笑道:「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人伺候,這幾年,我身子不是好多了,也鮮少再生病。」

  也許是遠離了俗事紛擾,放寬心懷,自然便百病不生了。

  只是——偶爾會感到些許淒清寂寥。

  嵐兒走了、爹走了、奶娘走了,現在連掬香也走了,他生命中最親近熟悉的人都一個個離他遠去,除了小小的意同,他身邊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他現在,全副心神都放在教養意同上。學過一回教訓,他對意同的教養不再那麼百般寵溺,該嚴格時,他從不讓步;該關懷時,也懂得適可而止,就怕把他性子養得跟某人一樣,任性固執得教人頭疼,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因此,意同敬他、愛他,卻不至於放肆無狀,小小年紀便乖巧懂事、深知分寸,善體人意得該教某人汗顏到天邊去。

  意同已慢慢曉事,關於身世他從沒瞞過意同,血緣是天定,他無權悖逆倫常,也說過,他該去與自個兒的生父熟識、親近些,父子倆同住一處,卻是形同陌路,未免悲哀。

  何況,孩子年紀尚幼,他自個兒避世,不代表意同也得陪著他一生困在這觀竹院裡頭。

  意同偶爾會問,親爹是個什麼樣的人,由他口中,去描繪父親的具體形貌。

  一開始,他總是不知該怎麼說,他以為會很難,試著開了口,一句、兩句……慢慢地,也就愈說愈順口。

  那個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很鮮明,不曾模糊過,無論是性情、面容、還是那一度讓他傷透腦筋的怪脾氣。

  他很意外,一路說來,竟能如此平和,淡淡地,沒有太多糾扯疼痛的情緒,將那人在心中存留的記憶,拓印到兒子腦海,讓嚴知恩的孩子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意同說,他不想考取功名走仕途,而是想從商。

  他告訴意同,士農工商,商人是敬陪末座,不會受到太多敬重的。

  意同卻回他:「可是看一文錢在自己手中轉出百文、千文、百兩、千兩,這比較好玩啊。」

  「……」他曾考過功名,但並無心仕途,爹也不贊同,說他寬厚正直的性子,在官場只會被生吞活剝,走上仕途不見得就好。

  他想,他是沒太多東西能教給意同了,但嚴知恩可以,既然孩子想從商的話。

  近來,他開始正視這件事,讓幼童長年待在觀竹院並不妥,孩子需要接觸不同的人、事、物,開拓襟懷與視野,如此長期下來,只會將意同養得封閉內向,這不是他樂見的。

  他思考著,或許該讓人傳個話給嚴知恩,讓他將意同帶在身邊好好栽培,未來或許也能與他一般,成為出色的經商人才。

  只是——意同這一走,就真的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尚未將心底的盤算付諸實行,那一年才剛入秋,他便感覺到身子有異。

  許久不曾出現過的胸悶與疼痛感,一縷、一縷襲來,到最後,密集得連每一寸呼吸都窒疼難當。

  這發病前的預兆他並不陌生,只是這幾年冬天都安然度過,幾乎要忘了還有這道陳年宿疾,今年才剛入秋,便來勢洶洶得教人措手不及。

  像是累積了數年,一次爆發,病勢來得又快又猛,難以招架,當天夜裡,他就發起高熱,半昏半醒的意識裡,仍掛念著身邊有孩子,意同不曾見過他這副模樣,怕是嚇壞了。

  「父親、父親——你怎麼了?」耳邊,是孩子心慌的叫喚,小小的手掌覆上他的額。

  以往還有掬香,現在連掬香都嫁出去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饒是再早熟懂事也無法處理這種情況。

  他張口想回應、想安撫孩子的情緒,卻是力不從心,模糊的視線中,見孩子抹了淚,突然轉身往外跑——

  意同……

  氣如游絲的音浪,被捲至無邊黑暗中,徹底奪去他最後的神識。

  卷四 知恩

  「為你取這個名,不是提醒你要回報我什麼,只是單純希望你快樂,對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靈才能有真正的寧靜與喜樂,不願未來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單純的赤子之心給扭曲,遺失了最初、最單純的喜樂。」

  「這些話……」嚴知恩喉間哽了哽。「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他或許……便不會為了鬥氣,而犯下那些讓他無法原諒的過錯。

  「我以為……你是懂的。」

  四之一、相思漫漫幾時休

  折騰了大半夜,嚴君離病勢穩定下來,退了熱,如今正沉沉睡去。

  嚴知恩靜立床畔,凝視著那張沉睡面容大半夜,而後,終於有了動作——

  輕輕地,像是怕擾了誰,小心翼翼過了頭地在床邊落坐,傾下身,不敢真正靠上,只以蝶棲般的力道貼上他心房,感受那微弱的跳動、與溫度。

  「你就——這麼恨我嗎?」低抑地啟了口,沙啞嗓音滿佈痛楚。

  都病成這樣了,也不肯跟他說一聲,真那麼決絕,寧死也不見他——要不是意同機靈,知道要來找他——他打了個寒顫,完全不敢想像後果。

  門邊傳來聲響,他迅速坐直了身,見孩子遲疑地站在那兒,一如隻身跑到聽松院來找他時那般,充滿驚懼、惶惑的不確定感。

  他知道這個孩子,以往嚴君離會讓掬香帶著意同出來走走看看,他曾在遠處瞧過幾眼。

  他招招手,讓孩子過來。

  嚴意同踩著小小的步伐靠近,抬頭仰望他,輕輕喊出聲:「爹。」

  父親說,雖不知是哪一日,但見到了一定要喊人,他聽話。

  嚴知恩當下說不錯愕是假的,他沒餵過這孩子一頓飯,更沒教過孩子什麼,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卻完全沒有掙扎地認同了他。

  他知道,那是嚴君離教得好,讓孩子知足喜樂、心靈平和,不懂怨恨,不像他——這一生失敗透頂。

  他張臂將孩子抱上腿膝,問道:「掬香呢?」怎會讓一個孩子驚惶失措,半夜奔波?大人都幹什麼去了!

  「嫁了。」

  「幾時的事?」

  「年初的時候,父親作的主。」

  也就是說,大半年有了。

  以往,因為有掬香在,他信得過,這丫頭對嚴君離是絕對的忠誠,真出了什麼事也會找他,誰知掬香離開嚴府,卻完全沒人告知他。

  他又問了幾個問題,才知這偌大的宅院,除了父子倆,便再無其他,日常用度,僕人只是如期送來作數,哪管得裡頭的人死活。

  他聽得胸口抽緊,絞痛不已。

  這就是嚴君離要的嗎?不准他過問、不讓他插手安排任何事,就是為了過這種婢僕輕慢、死活無人聞問的日子?!他自己不在乎、不計較,可一旁的人有多難受,他知道嗎?

  一雙小手爬上他頰畔,輕輕撫拭,他這才驚覺,淚已潸然。

  「爹是不是——很擔心父親?」

  很怪的語法,但他聽得懂。

  「嗯,很擔心。」

  「那為什麼……都沒有來看過他?」

  掬香出嫁前,私底下偷偷跟他說,如果有什麼事,就到聽松院找知恩少爺,但是不可以讓少爺知道。

  他那時,其實很疑惑。「他會理會嗎?」

  「會,一定會的。再也不會有人比知恩少爺更在乎,以後你就會知道。」

  不必等以後,他現在……好像就有一點點知道了。

  爹看著父親的時候……就很像他以前犯了錯,怕父親不再喜歡他、想哭又不敢哭出來、怕被父親聽到時的樣子……大概就是那樣了。

  他去的時候,本來很擔心,怕被趕出來,而且爹在審帳,看起來很忙的樣子,要是被打擾會不會不高興?

  他還在煩惱要不要喊人,爹就發現他了,完全沒有疑惑他是誰,就開口問了他怎麼半夜跑來這裡?

  知道父親生病,爹連一瞬都沒有耽擱,好心急地趕過來,他在後面追得好辛苦,半途還跌倒,爹看見了,回頭抱起他又繼續跑。

  那是他第一次給爹抱,有點驚訝,但是——感覺還不壞。

  他有點懂父親所形容的那個爹了——那個看似冷漠又難以親近,可心其實很溫柔的人。

  嚴知恩思索著,要如何解釋才能讓孩子明白。「這裡,我不能來。」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會調派幾個人手過來,你父親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訴他,你需要有人照顧。往後有什麼事,你就像今天一樣去聽松院告訴我,我會處理,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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