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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單飛雪    


  「喂——」她喊住他。

  他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她。

  「你那麼累,開車要是出事怎麼辦?到時又變成我害的,你過來。」

  是,馬上回來,她關心他的嘛。程少華笑呵呵地,看徐靜遠指著身後房間。

  「你進去睡,睡飽再走。」

  「好主意,早這樣不就好了,昨天一個人睡很寂寞呴?」

  「什麼?」他很愛被瞪喔。

  程少華怕她反悔,趕緊拎了洗衣袋,跑進房裡。「你看你,沒鋪床單就睡,所以應該開門讓我進來啊!」

  他將乾淨的床單被單都拿出來,刷地換好床單,弄妥被套。然後窩進這一團香噴噴裡,幾乎要在她床上打起滾來了,他翻來翻去,伸展四肢。

  「爽!」

  幼稚欸,徐靜遠看著他,這真是那個高談「小狗成交法」的酷作家嗎?怎麼像個賴皮小朋友?她看程少華孩子氣地團在她床上。

  屋外日光橙黃,透窗映照小房。他在晨曦裡,幸福滿足地蹭著她的小床。看著這一幕,她心裡暖暖地,竟然不自覺地,嘴邊浮起笑意,他總是能逗她笑。因為仇恨,她不認為自己還有愛的能力。但愛的本能,衝破記憶黑牆,不經她許可,翩然降臨了。

  在這個早晨,有這樣一瞬間。徐靜遠被久違的幸福感籠罩。

  她看程少華左手肘撐著臉,躺得很愜意,看著她,性感地笑著誘惑她。「來,」他拍拍床鋪。「要不要來一起睡?」

  「神經。」賞他大白眼,徐靜遠去上班。

  徐靜遠坐在收費亭,她恍惚,心不在焉。

  整個上午,她抄佛經,抄了幾頁,撇在一旁,發起呆。後來,她改削鉛筆,削了很多枝,每枝鉛筆削得尖尖。而心啊,卻軟塌塌……

  她想到昨夜,程少華睡在她房門外,睡在冷空氣裡。想像他坐在那兒,是怎樣的心情,又怎樣頑固地不走,因為擔心她,他竟從天黑坐到天亮,然後累到睡著,只為確認她平安……

  嘿,他以為他是天使還是菩薩?最好他是這麼有大愛。

  難道……他很愛她?這一失神,刀片斜了,剃傷指頭。她想著——

  疼啊……銳利的痛楚,讓徐靜遠愣住,盯著滲血的指頭,眼眶濕了。

  原來我還不夠麻木,原來我還能被人感動?

  好像只要再多幾天,多一些時間,她就會被這男人逮住,他好可怕,他會讓她軟弱,他令她閃神,他令她高興,他太溫暖,他害她……忘記仇恨,會不會漸漸地,還讓她忘記妹妹……

  徐靜遠任指尖的血,緩緩地淌落,她故意不止血,想記住刺痛感。

  不可以太快樂,你不能快樂啊。徐靜遠……你妹妹死了,你怎麼還能這樣高興?

  「喂!」有人生氣喊,握住她指頭。「你傻啦?」

  程少華罵她,他醒了走過來,就看她對著劃傷的指頭發愣,也不止血。他揪住她指頭,她要縮手,他抓緊了,拉過去吮住她指尖,吮去了她的血。

  她怔著,看著窗外的他。她臉紅了,有點窘,有點尷尬。

  終於放開她手,滿意地看著那傷痕已經沒有血。「有沒有OK繃?」

  「不用啦,又不痛。」她收手,低頭,喃喃地念他。「睡飽了還不回去。」他歎息,拿她沒轍。

  「流血也不痛,你果然變態。」他見收費台,堆滿削尖的鉛筆,一大疊A4紙,寫著密密麻麻小字。

  他看清楚了,原來她一向埋首抄寫的是……佛經?

  「你抄這個做什麼?這是《大悲咒》吧?」

  「嗯……」

  「鉛筆呢?幹嘛削這麼多?」

  「興趣,不行嗎?」

  嘿,他笑著,真難得,今天她有問必答喔。「我睡覺的時候,你有沒有跑去偷看我?」

  「你好帥嗎?呿。」她翻白眼,他哈哈笑。「我要工作,你回去,別打擾我。」

  「又不忙,讓我打擾有什麼關係?」

  徐靜遠抬眼,瞪他。「你不用寫稿?我發現你比我還閒。」

  「要,要寫稿,我忙得很。」程少華忽偷抓一把鉛筆。「既然削鉛筆是興趣,這些筆我幫你用鈍了,再讓你削個過癮。」

  她沒反對,又低頭了,他發現她嘴邊露出淺淺笑意。

  他也笑了。「喂,你抄《大悲咒》是要燒給你妹妹嗎?」

  「嗯。」她說:「我聽說抄這個燒給往生的人很好……」想了想,她又說:「我曾經跑去觀落陰,想看我妹——」

  她故意這樣說,想試探他的反應。因為觀落陰這事,讓當時篤信基督教的未婚夫王仕英,很生氣。王家認為她迷信,神智不清,硬要拉她去教會。

  現在,徐靜遠說出來,看他會不會被她嚇倒。她抬臉,研究程少華表情。程少華的反應,出奇平靜,他竟還問:「結果有看到你妹嗎?」

  「花了很多錢,沒看到。」

  「你對妹妹真好。」

  「我對她不好,所以才會在她死後做這些沒用的事。」

  「唉呀,這收費亭怎麼這麼小啊!」他拍拍窗台,有點氣惱。

  她不懂他惱什麼。

  他把頭伸進窗內,附在她耳邊說:「我現在,想吻你。」

  什麼啦……徐靜遠臉紅。

  結果他偷親她臉頰一下,退出窗口。

  他看著她說:「我爸生病時,不要說《大悲咒》了,連《藥師經》我都抄。要不要背給你聽?如是我聞,一時薄伽梵游化諸國。至廣嚴城。住樂音樹下。與大宓芻眾。八千人俱……」

  徐靜遠笑了。「然後呢?你爸好起來了嗎?」

  他搖頭,微笑道:「沒有。」

  他伸手,手指親暱地搔她的臉,眼色溫暖得教她心醉。他說:「雖然還是走了,可是,那是我當時唯一能為他做的。有沒有效,都要試。人在走投無路時,有事可以做還是好的,對吧?」

  再次地,被程少華的話語感動,她有那種被瞭解的共鳴感。他不說教,他只是傾聽她、瞭解她,沒有批評她的行為,沒有把她當神經失常。

  她眼角泛起淚光,她心悸。

  是啊,人在沮喪低潮時,不想聽大道理,也許盡幹些別人目中的蠢事。傷心絕望的當下,不想聽道理,只想被瞭解。瞭解她多恨,多惱,多憤慨,多痛。她不想被命令著應該做啥,只想被理解,能痛快地發洩,反而減輕壓力。那些質疑跟批判的目光和言語,只會令她更想封閉自己。

  而他為什麼,總能輕易撬開她心門?

  徐靜遠有股衝動,想站起來了,跑出小收費亭,跑出去擁抱他,投入他暖暖懷抱。但她只是把頭更低,忍耐著,努力不要哭出來。聽他說——

  「那我走了嘍。」他揉揉她的頭,親暱的口吻,太溫暖。

  徐靜遠用憤怒圍起的牆,有了罅隙。

  再抬起臉時,她看見日光比平時更燦爛,它們浴著走遠的高大身影。他離去卻留下某種,裊裊細細的糾纏,甜絲絲地包圍住她。

  她捨不得他走,意識到自己,漸漸地啊,她開始依賴他。

  程少華心情好,午後,天氣大熱,他一路吹口哨,嚼著曼陀珠,買了頂級貓罐頭,神采奕奕回家,一開門,差點踏到一條死屍,喔不。更正,是躺在地,狀似死亡的女子。

  郭馥麗,躺在地上,拿著手機,在講電話,她向程少華比個噓的手勢。

  又來了。

  程少華看她癱在地板,氣若游絲,夾雜幾聲咳嗽地講電話。

  「……我已經跑去看過醫生了,不好意思,我頭好暈,又一直吐,才沒去開會。我也沒辦法,怎麼知道忽然會生病,唉呦,我這身體真是沒用啊,趕本的時候偏偏——什麼?!」

  程少華驚退一步,因為郭馥麗猛地跳起,瞬間神清氣爽,鏗鏘有力。

  「剛剛匯進來了?是呴,你確定?OK,明天幾點開會?沒問題。準時到,關於第五集我有個很棒的I  dea,一定中!明天跟你說,掰——」郭馥麗按掉通話鍵,帥氣地比一個勝利手勢。「YES!」

  程少華翻白眼。「我以為演員才要演戲,想不到編劇也愛演。」

  「你懂什麼?幹我們這行,太乖就等著被搾乾!鈔票沒進來前,我一個字也不會交,要開會,免談啦。」

  「唉。」程少華搖頭,走向房間。「瞧瞧現實社會,把人變成什麼樣,當初那個清純的郭馥麗到哪兒去了?」

  「那請問那個一跟女人講話就臉紅的程少華又到哪兒去了?」郭馥麗坐椅上,翹起二郎腿,打開筆電,檢查銀行匯款資料。「且讓我瞧瞧是否一個子兒也不少……」

  「小郭你電話講完了嗎?」潘若帝從房裡跑出來。

  「講完了,錢匯進來了,yes!」

  「那你要請客,上次披薩是我付的。」

  「沒問題,晚上請你吃麻辣鍋。」郭馥麗打電話給姐姐。「姐,你今天發薪水對吧?買鼎王的麻辣鍋來,慰勞一下妹妹可好?愛你喔,啾咪。」

  結束通話,看潘若帝跟程少華瞪她。

  郭馥麗搔著頭。「幹嘛?覺得我無恥?你們啊,不要用那種不屑的眼神看我,要是你們跟我一樣曾經被八個繼母,六個男人,八家製作公司騙過,還讓朋友出賣過兩次,連身份證都被老爸偷去借錢,」她往前站一步,望著陽台,義憤填膺,雙手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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