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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黑潔明 聞言,鐵子正握緊了負在身後的手,額角抽緊。 她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就讓他更惱。 他轉身,只見那女人,已經伸手撐起自己。 烏黑的長髮如瀑垂落,她的外衣已經讓人褪去,身上只剩素白單衣,因為她的動作,寬鬆的單衣微敞,滑下她雪白的肩頭,裸露出大半的肌膚。 想也沒想,他立刻上前一步,不著痕跡的擋住身後其他人的視線,開口交代:「子御,送公孫大夫出門,順便到藥行領藥。」 「是。」管事低頭應聲,伸手請大夫出門:「公孫大夫,這邊請。」 不待兩人離開,他已看向那結巴的織娘:「你可以回作坊去了。」 「是……」織娘鬆了口氣,立刻轉身,跟著大夫和管事出門,只差沒拔腿狂奔,完全忘了不該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眨眼間,他已將屋裡所有人都支開,可眼前的女人,卻半點也不驚慌。 她只是將鬆脫的單衣拉回肩頭,靜靜坐在床榻上,似是丁點也不在乎若非還有更貼身的褻衣遮掩,她早已讓他給看光。 「你不喜染房味道,為何不和我提?」他直視著她,著惱質問。 她垂著眼,好半晌,才淡淡道:「那是小事,只是荼蘼個人問題,並不重要。」 鐵子正瞪著她,薄唇一抿,冷然開口。 「以後作坊由子御負責,你不許再去。」 荼蘼一愣,猛地抬首:「作坊裡,並非人人都喜那味道,為何單只荼蘼不許?」 「他們是工匠,你不是。」 「子御也非工匠。」 「他是管事。」鐵子正冷著臉,負手直言:「你和他身份不同。」 她微微一僵,雪白的小臉,幾乎在瞬間,變得更白。 「奴脾……」她垂下了倔強的臉,恍若遭遇冰雪強風而調零委靡的花。「知道自己和子御不同。」 他眼角一抽,幾乎被她激出了脾性。 他年少失怙,家業幾乎完全被人瓜分,是他忍氣吞聲,走遍大江南北,才打出如今的天下,過去曾有的年少輕狂、稜角脾氣,早已在經商這些年,磨掉修光。 不知為何,偏這女子,近年來,越來越容易惹他生火。 深吸口氣,他伸手抬起她的小臉。 「你不是奴。」鐵子正凝視著她,再一次的,聲明:「你明知,鐵府裡,沒有奴隸。」 的確,鐵家沒有奴,儘管他家大業大,儘管各家貴族商賈皆有蓄奴之習,但他卻反其道而行。 鐵子正,不蓄奴。 他買奴回府,卻給予奴隸自由,非但給薪晌,還照顧身家,換其一輩子效忠。 買人,必先買心。 那是他說過的話,行過的事。 這……是在買她的心嗎? 荼蘼看著他,苦澀譏諷反問。 「我非客,亦非主,若非奴,該是什麼?」 他無言,凝望著她。 末了,一語未發,轉身離去。 作坊,是她的成就。 管理內務,和管理商務,是兩回事。 她需要那個工作,需要到紡織作坊去,才能學習到更多關於經商的實務。 荼蘼知道,自己不該逞一時口舌之快。 她應該要學習身段放軟,但那一瞬間,卻忍不住,將深藏心底七年的苦,脫口問出。 七年來,家裡的人,始終未曾來探望過。頭幾年,爹娘還曾捎來訊息,但這些日子,卻連點隻字片語、口頭問候都沒了。 那不是他的錯,但她忍不住。 當他拿身份來壓她時,她就是忍不住。 如果她非主、非奴,亦非客,那她究竟是什麼?如果她不學習經商,不能再去作坊,她刀茶荼蘼在這裡,可還有棲身之處? 惶惑不安,充塞心中。 荼蘼坐在床上,看著夕陽西下,只覺得身似浮萍,在茫茫大海中飄移。 她必須去道歉,她曉得。 即便得求他,她都得回到作坊工作。 所以,她穿上衣裙,去了議事廳。 在她悔恨掙扎的時候,屋外天色已暗,丫鬟已將廊上燈火點亮,她來到議事廳外,卻又心生躊躇,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開門,卻聽門內,傳來他冷冽的聲音。 「你確定,刀家家主,真是如此說?」 「是。」貨行的管事子虛,平鋪直述的道:「他道,女婿經商失敗,是以所賺之盈餘,盡皆借其周轉,今年一樣,無力償還其債,如若鐵爺還望舊情,但請寬宏,再展延一年。」 門外荼蘼一僵,全身發冷。 鐵子正沉默半晌,問:「子虛,你看如何?」 「刀家三年前以嫁次女籌聘為由,兩年前再說倉庫失火,去年又道遭戰事牽連。年年都要求展延,請借新款,子虛不認為,刀家有能力或誠意,償還其債。」 這話說得很重,荼蘼聽得心更寒。 她從未知曉,小妹已在三年前出嫁,從未聽說,家裡又要求展延債款,更不知道,他們舊債未償,竟又向鐵子正再借新款。 沒有人告訴她,更無人想到要徵詢她的意見。 「他們欠的總額是多少?」鐵子正再問。 門內傳來家裡的借款金額,子虛一條一條的報,一年一年的計算,刀家年年向鐵子正借貸,過去數年,只有增,從未減。 他們連丁點都沒還過,更別說是要贖她回去了。 突然間,羞恥的窘迫,擴散到四肢百骸,讓她全身忽冷忽熱。 過去幾年,她以為自己替鐵家賺了錢,以為自己在這裡掙到了些許位置,或許還多少替家裡還了些債。 但原來,她賺的根本連欠債的利息也不夠。 她從未感覺如此羞愧,從未感覺如此無地自容。 全身上下,冷熱交雜,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人在這裡,卻聽見他又開了口。 「這事,別讓荼蘼知道。」 「子虛曉得。」子虛頓了一下,問:「那刀家今年請借的新款?」 「給他。」 她愣住了,完完全全呆愣在門外。 他明知刀家還不起,明明曉得刀家前債未清、舊債未還,為何還要借? 鐵子正冷聲道:「他要借多少都行,但叫他親自過來,見了荼蘼再給他,讓他說是行商經過,特來探望,不許提及其他。」 這附註的條件,讓她心頭微顫。 他在想什麼? 這男人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同情?憐憫?抑或另有所圖? 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想,也不敢再聽下去,恍恍惚惚、怔怔忡忡的,她回到自己屋裡。 寒夜裡,無聲飄起了雪。 那一夜,她就那樣在黑夜裡坐著,沒點燈,沒生火,寒意透進了心頭,涼進了四肢百骸。 這些年,這般辛苦,為誰呢? 為誰? 爹嗎?娘嗎?小妹嗎?大哥嗎?誰又曾想著她了? 誰? 思緒,千回百轉,繞了又繞,卻怎樣也找不到出口,只覺渾身冷熱交雜。 恍惚中,以為睡去,卻又不曾。 惡夜裡,她聽見屋外有歡笑聲,尋了出去,卻一腳踏入思念已久的故鄉,以為自己終於回到家中,她匆匆奔至廳堂,隔著門窗,看見大家圍爐吃飯,歡聚一堂,爹與娘笑著,大哥小妹笑著,家族親友都笑著,大鼎裡肉湯騰騰,桌上擺滿了菜。 她推門欲進,大門卻不動如山。 她敲著門、擂著門,喊著爹娘,喊著兄妹,堂內卻無一人回首。 再一細看,家裡的人,面目卻模糊一片,她想不起家人的臉,記不起爹娘的樣貌—— 她更慌,敲得更急,喊得更響。 「爹——娘——開門啊——開門啊——」 終於,娘來了,開了門。 「你誰啊?」 娘的臉,還是一片模糊,沒有清楚的模樣,她含淚望著那熟悉的人影,道:「娘,是我,我是荼蘼啊。」 「荼蘼?我們這裡沒有這個人。」 沒有? 她瞪大了淚眼,心痛如絞。 「是我啊,你再想想,我是荼蘼,是你的女兒荼蘼啊!」 沒有臉的女人,無情的揮手驅趕著她,不耐煩的道:「沒有就沒有,我女兒只有一個,正在裡頭吃飯呢。去去去,你到別的地方去—— 不! 她是刀家長女,是巫兒,家裡的人必得領她回鄉,祭祀祖宗、以養父母,他們不會忘了她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淚如泉湧不停,心似火燒一般。 她退一步,跌入黑暗的萬丈深淵。 驀然間,一雙大手,穩穩的接住了她。 沒事的,沒事了。 男人沉穩的聲音,在耳畔低響。 別怕。 她感覺到,他摀住了她淚濕的眼,長長的衣袖,盈著淡淡的香。 睡吧。 他悄聲說。 別怕。 他懷抱著她,溫柔的捂著她的眼,沙啞的說。 別想了。 她能感覺到他掌心粗糙的繭,和那熨燙的熱度。 男人貼在她耳邊,命令。 什麼都別再想。 她怎能不想?怎能不想? 但他一再一再的重複著同樣安撫的字句,驅走了惶惑與不安,止住了無止境的淚水。 熟悉冷靜的聲音,趕跑了糾纏的思緒,包圍住了火燒的心。 別去想。 他說。 黑暗中,在他掌心下,她閉上了眼,聽從了他,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