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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單飛雪    


  「笑什麼?」他問。

  「難道你不痛苦?」她笑盈盈地,刺他。」你老爸跳樓,你不痛苦?」

  她微笑著,看他臉一沈,黑眸燃起怒火。

  「妳都這樣在別人的傷口撒鹽?」她像拿了針,在他冷不防時,刺他。

  「反正你看起來一點也不痛苦。」

  他揚起一眉,臉色鐵青。他不解,為何她攜帶這麼的大敵意,這麼的不友善?看她一臉笑意,他憤怒,心卻前所未有地被扯緊,向來平靜的情緒,罕見地被挑惹。

  「現在,妳真的激怒我了。」他說。

  「好極了,我最愛看人抓狂了。」她挑釁道。

  他瞪視她,她穿著白色老鷹圖案的背心,裸著骨感蒼白的瘦肩膀。一條黑色短褲,白皙細瘦的腿,看起來營養不良,像沒長大的孩子,但是這孩子對世界有強大的敵意。

  那雙晶亮、時刻帶著敵意或惡意的眼睛,使她在昏暗的房間裡,散發一股妖野氣息。好像她放身後的雙手,握著的不是門把而是刀柄,隨時都可以拿出來傷人。而她那輕佻,不懷好意的笑,像是渴望飲他的血。

  他生氣,他流汗,他以為自己只是憤怒,但不知為何還有些緊張?

  在她的目光中,他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妳……不應該挑釁妳的僱主。」

  「是啊,我的僱主,我忘了自己的身份。」

  「跟身份無關,妳不該嘲諷別人的傷口。」他嚴厲道。

  她睜大眼睛,指著他的心。」那裡,真的有傷口嗎?」

  譚真明郁著臉。

  她又問一次:」有嗎?你會痛嗎?可是你看起來這麼平靜。」

  她則是一直走不出傷痛,所以恨他這麼若無其事地叫她要開朗,要聽快樂的歌什麼的,讓她忽然很不爽,他知道什麼?在經歷那些苦痛後,她應該擁有憂鬱的資格吧?

  他憑什麼跟她講經?

  所以她也刺激他。

  她感到不平,為什麼啊?大家都可以撇下傷痛,過得很好,他們是怎樣辦到的?高青梅傷了人還可以享受她的人生,譚真明也是,可以活得依然瀟灑,只有她辦不到,她就是開心不起來,這也有錯嗎?

  譚真明本來想狠狠罵她,卻在她嘲諷的冷笑裡,感覺到深沈的悲哀。

  結果他只是輕聲問:」為什麼,我覺得妳對我很有敵意?」

  「乾脆說我對整個世界都有敵意。」

  「所以才在右肩刺那個字?」

  她的右肩刺著一行血色的英文小字——Hate。

  「恨,是我活力的泉源。」她誇張地閉上眼,吸口氣。」一聽到這個字,我就非常興奮。」

  譚真明又氣又想笑,出來做生意,與他往來的人何其多,這是第一次,有人讓他沒轍。人們都說,他是個有辦法的人,商業報紙週刊,讚他膽識過人,無論多大危機都可安然挺過,是泰山崩於前而能面不改色的強者,只有譚真明心裡明白,他其實也多愁善感,也膽小害怕。父親自殺那晚,他回家,鎖了門,痛哭到天亮。是命運逼他挺身做人,硬著身子骨捱過去。不是他有本事,是他不得不而漸漸磨出本事。豈料,這女子,竟一針見血,挑破他的舊傷口,只因為他沒有自憐自艾,他看起來很好。

  「莫燕甄,妳是吸血鬼吧?」和她講理不管用,乾脆打哈哈。

  「吸血鬼?」這話從比她穩重的譚真明嘴裡說出,令她驚住,以為聽錯。

  「妳說恨是妳活力泉源,說完又深吸口氣,感覺像恨不得咬誰脖子喝人血液……現在,我為我的處境擔憂。」

  「說不定我真的是,你怕嗎?」說著,她掩上房門,等於將他關在房裡了。她這兩天心情惡劣,講話更沖,他來得不是時候。

  「妳讓我很有壓力。」

  「請放心——」莫燕甄走到牆角坐下,看著他。」我還沒膽子打老闆。」

  「真是……」他笑。」真狂的口氣。」

  「難道你不知道有才華的人都很狂傲嗎?」

  「很好,妳倒是說說,有才華的人除了像妳這麼難相處,又狂傲,還有什麼我該注意的?」

  「有的時候還很憤世嫉俗,因為這個世間讓她不爽。」

  「聽妳這麼說,如果妳突然拿煙出來抽,或是在這裡酗酒,我也不會太意外了。」

  「希望你不介意我呼麻。」

  「妳抽大麻?」他駭嚷。

  欸?真嚇到他了?她格格笑,身子一軟,靠著牆,忽柔若無骨似只懶貓,咧嘴憨笑。

  譚真明看著,瞇起眼睛,怎麼剛剛還張牙舞爪,現在卻天真如孩子?他發現他無法對莫燕甄發飆,即使她一直對他沒禮貌。譚真明還發現每次和她相處時,他的情緒總被她左右,起伏跌宕,全不能自已。

  他一向很自制,現在卻覺得有一種失控感。

  當她軟綿綿地貼著牆壁笑,當她笑得那麼孩子氣,彷彿很需要他保護。

  她笑道:」放心,我很上道的,我不會在你的地盤鬧事。」

  「但妳常一副打算鬧事的模樣,讓我很不放心。」

  「你知道有才華的人……」

  「是是是,有才華的很傲慢愛搗亂很不乖,是吧?」

  「嘿。」她亮著眼睛笑。

  看著她熠熠發亮的眼,他懷疑會不會是自己的眼睛在發亮?為什麼她身上好像有光?她又不是螢火蟲;為什麼全身都是刺的莫燕甄,忽然又像渾身裹了糖粉?

  他斂住笑意,移開視線,去瞧著角落那盞小燈,一邊勸慰自己,這錯亂的感覺全是燈太暗的關係。

  莫燕甄說:」譚先生,除非你先惹我生氣,否則我保證我會很安分。還有,我不會呼麻,」她從褲子口袋摸出煙盒。」只有偶爾心煩的時候,抽點煙。」擦亮火柴,她點燃香煙,吹熄,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忘了跟你道謝,謝啦,這地方不錯。」

  譚真明問:」同事呢?」

  「同事爛透了。」

  他又被她惹笑了。」他們做了什麼事,讓妳有這種感覺?」

  「算了,懶得提,亂沒新意。」不就老鳥欺負菜鳥這種鳥事嗎?習慣就好,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飯吃。

  「是不是被欺負了?」

  「哈,哈,哈。」

  「哈哈哈是?」

  「我不欺負他們就阿彌陀佛了。」

  他不傻,他猜她是受了委屈,但她說得好像她才是壞蛋。她噴出一朵朵煙花,譚真明過來,在她面前蹲下。

  「抽煙對身體不好。」他笑著,像對一隻個性乖張的貓兒循循善誘。

  「不好的事太多,不只抽煙這一項。」

  「妳的人生觀很灰暗。」

  「對,耍灰暗是我的特色。」

  「跟妳聊天真有趣。」譚真明困惑,他今晚廢話很多。他坐下問道:」妳適應得如何?我的員工怎麼樣?」

  「僱用他們的人是你,我沒權利評斷,也不想。」捲入這些是非沒好處,老闆愛用誰是老闆的事,她懶得出意見。

  「只是想聽聽妳的看法。」

  「那麼我就坦白說吧。」莫燕甄捻了香煙,湊到他面前。」我連他們的名字都沒記住……人都認不得,所以沒啥好跟你說的。」

  「但是大家對妳還滿有意見的。」

  「沒辦法,我就是這麼高調,你知道有才華的人……」

  「就是這麼高調是吧?」

  「嘿。」

  「既然妳這麼有才華,又這麼愛高調,我想……不如更高調一點。」

  「哦?」

  「我想栽培妳,以後當經理帶領外邊那些人,幫我管理內湖店。」

  「我沒興趣。」

  「人要往上爬……」

  「是,水往下流,你看我像很上進的樣子嗎?我喜歡水,我愛懶散地下流。」

  他笑不可抑,因為他笑得那麼歡喜,她忍不住也感到好笑。

  莫燕甄本來很緊張,情緒很壞,可是跟他抬槓一陣,竟然漸漸平靜下來,很放鬆,很有安全感。

  她發覺,譚真明有那種讓人感到安心的特質。

  「妳最好考慮看看,成為我的正式僱員,享有勞健保,退休金,正式薪資,對妳前途有保障。」他仍試著說服她。

  「我不需要那些福利,請每個月給我現金就好了。」

  「我們福利很好。」

  「對,還有員工旅遊是吧?告訴你,再好也沒有用,就算你一個月出十萬,我也不願意。」

  「這麼有個性?」

  「不,我告訴你真正的原因吧。」她靠近,他聞到薄荷煙草的氣味。」因為就算我當到經理,將來只要老闆一句話我就得走路,我來你這裡,我要學的是技術,所以如果你永遠不打算將技術教我,請你明講,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他明白了,剛以為她傻氣得像個孩子,瞬間她又變得世故精明。

  他沉默了,靜靜覷著她。

  她也不浮躁,冷冷地,讓他看著。

  「看樣子,」他目光炯亮。」我必須做個決定。」

  「沒錯,留下我,就要教我育種技術。而且,經過這兩天我想得更清楚了,我要時間表,你說的表現好太籠統,請給個具體答案,表現好要好到什麼程度?用什麼當基準?還有,最遲到幾月幾號你會做決定,大家不要當好人,把醜話說在前頭,一是一、二是二,免得以後互相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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