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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黑潔明    


  那一夜,她爹其實答應了他,那男人把書接過去了,默認了他的要求。

  雖然一開始他其實並沒有真的想那麼說,可是等說出了口,他知道那是他真心想要的。當男人沉默接過書之後,他心裡既緊張又高興,回到家在床上輾轉反側,無眠到天亮。

  他知道要在岳州城起樓是大話,他就算能做到,也得花上許久,可他發誓他會做到,一定會做到。

  他會讓她一輩子都能自由的看書,都能那樣開心的笑。

  為了能在岳州城起樓,他花了比別人還要更多的時間鑽營家業,他很快就發現在造紙這一行,他雖因為從小多少有接觸過,懂得點皮毛,但真要深說起來,其實他根本和外行人差不多。

  李總管帶著他去談生意時,他總像個人偶,那是擺著好看,只須坐著,不用說,因為說了就會讓人知道他啥事也不懂。

  他清楚若要不再被人笑話,就得真的瞭解他賣的是什麼,瞭解造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以打第二日起,他便搬來坊裡這兒住,什麼活兒也都親自下去做,廢寢忘食的鑽研各式的造紙方法,想盡辦  法讓一家名聲更遠、生意更旺。

  他沒想到,後來他真的從家業中做出了興趣。

  他更沒想到,那男人竟然沒等到看他起樓,無法實現他答應過的承諾。

  深深的吸了口氣,他緩緩將那口氣吐了出來,試圖將那積壓在胸中的鬱悶也一併吐出。

  寒凍的空氣,他吐出的沒一口氣,都化成氤氳的白煙。

  可胸中,卻還是悶,仍像是被壓了千斤重的大石那般沉。

  那些年,他一直忍著不去看她、不去找她,只盡力去實現起樓的誓言。

  他想讓人看看他易遠不是只會敗家的二世祖,讓她爹看看,他可也是有能力成大事、起大業的人。

  起樓的那一年,乍聞她爹已走,他驚詫萬分,那日在街上遇見她,他真是忍不住了,方去找了她。

  可真去到她家門口,他才曉得為什麼她爹要擋著他、攔著他,四年了,他守著自己的承諾,可她知道啥?她啥也不知,那男人不喜歡他,絕不會主動同她提起那件事,如今死無對證,他怎麼說也沒  用。

  更何況,四年了,這四年他見過許多事,遇到許多事,也清楚當年那夜,有大半原因其實他就是一口氣吞不下去,惱人都瞧不起他,惱她爹那樣擋著他,所以才會說那話。

  再說,這些年,她定也受了許多苦,他忙著他自個兒的事,一會也沒幫過她,連她爹走了,他也是過了幾個月聽人說才曉得。

  說好聽他忙著自家生意有部分是為她,說實話他確實對那事也不是聽確定,也開始感到懷疑。

  四年,可以發生許多事,也可以改變許多事。

  所以她爹才攔著、才擋著,那男人知道她還小,而他還太年輕,事情一拖久,什麼事都會發生。

  醉醺醺的坐在她家門口,他想得頭疼,忍不住懷疑起自己這麼多年來,為的到底是她呢?還就只是為了爭那一口氣?

  想著想著,因為太累又酒醉,他就睡著了。

  酒醒之後,他發現自己在她爹床榻上,當他瞧見她時,他知道他不會要她實現她爹所答應的事。

  她爹的想法,或許不是全對的,可在商場裡打滾過一陣後,他能瞭解那男人為何會希望她不要識字,別去貪求,平安順心過一生就好。

  而他與她是朋友,太累還想與她做朋友。

  所以,他對那事不再介意,也不曾去提。

  後來,他時不時去找她、去看看她,一來是因為他關心她,不想再被她死去的爹所擺佈,二來是因為她很好相處,她那兒總是沒有別人,她有一手好廚藝,隨時都能弄出一桌好菜。

  而且,不知何故,或許是因為她家的灶幾乎沒有熄過,她那兒總是非常溫暖,她給人的感覺也很溫暖。

  他不想說話時,她不會吵他,一本書就可以讓她開心的在旁就著燭火讀上半天;他若要想找人談天時,她必定會興致勃勃的看著他。

  面對她是如此輕鬆又自然的事。

  當他察覺時,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那間小屋,總不由自主的走到她門前,去找她,去看她,去同她說話。

  許多年前,當她救了他一命,當他教她讀書寫字時,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成為最懂他的人。

  可是,她真的是。

  打出娘胎,他就是少爺,去哪都有人前呼後擁,可他心裡明白,沒人是真的服他、懂他、想瞭解他,就連他娘,也只在有求於他時,才會主動來找他。

  她是第一個真心對他且毫無所求的人。

  不是因為他有錢,不是因為他是誰,只是因為他是他。

  她一直知道他真實的樣子,所以在她面前,他從不需要擺著臉,不需要裝作精明,不需要逢場作戲,他開心就開心,不爽就不爽,不需有任何負擔,因為她不介意。

  她從來不曾介意他當年的疏離,不曾介意他突然的造訪,她總是在那裡,一直在那裡,在他開心時同他一起開心,在他煩憂時賞他一碗甜湯,在他不想面對家裡那些人時,讓他待在她那兒歇息……

  六年了,他起樓之後,眨眼六年又過去。

  經過這些年,他這才慢了八百拍的發現,早在十六歲那年,他就丟失了心。

  起初他沒想那麼多,就只當她是朋友,等他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時,卻反而不知該如何開口。

  過去這六年,因為他把她當成朋友,她就把他也擱在朋友這個位置上。

  他不敢告訴她,怕她沒那個心,反而從此對他有了隔閡,將他擋在門外。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同她下棋,她終於像是對他有些感覺。

  說不得,她對他,也是有心的。

  心口,再次怦然。

  可蘇小魅的話,驀然又起。

  她要是還沒對你動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裡有人了……

  這話教他惱得抿唇擰眉,就連心也揪得死緊,胸口再次積累郁氣。

  瞧著一室雜亂,忽然之間,他再也坐不住,猛地掀被起身,隨便抓了件衣物套上,繫緊了腰帶,穿上鞋襪就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仍是暗,但遠處天際已泛著魚肚白。

  迎面而來的風是冷的,冷到刺骨,但那凜冽冷風雖讓他打了個寒顫,卻沒教他打退堂鼓。

  他一路朝外直走到清冷空寂的大街上,然後轉了個彎,往雷家豆腐店的低頭走去。

  第5章(1)

  深秋的清晨,冷得教人牙打顫。

  可天才亮,街市上就人來人往。

  雷家豆腐店的店招一早就掛在旗竿上,迎風飛揚著。

  擱在店門外的蒸籠冒著溫暖又香甜的白煙,與飛揚的旗招一起招來客人。

  店前簡單只放了兩張矮桌,雖是天才剛亮,兩張桌旁就都已坐滿了人,旁邊還有不少人或站或蹲的就吃了起來,人人一手捧著碗豆漿,一手抓著個饅頭吃著喝著。

  可即便如此,還有人陸續走來,不一會兒就在店門窗口前排起了隊伍。

  「姑娘,來碗豆漿,三兩饅頭帶走。」

  「鼕鼕,我要一蛋餅、一豆漿,一會兒我吃完給我兩板豆腐啊,再來個一兩豆皮。」

  「我要二兩鹵豆乾,二兩炸豆腐丁,一板豆腐,然後這陶鍋給我裝滿豆漿,家裡人等著吃喝呢。」

  「我也要二兩鹵豆乾,還有這鹵豆腐,來個三兩。我說鼕鼕,還是你這兒的鹵豆腐香啊,是放了啥啊?我到城裡館子吃都沒你這兒的香呢。」

  「什麼?」

  「豆、腐、香、啊——你擱了啥啊?」男人拉長了語調,邊比手畫腳。

  「我啥沒擱,就放了自個兒釀的醬油而已。」

  「你這醬油賣不賣啊?」

  「她賣豆腐都忙不過來了,要再賣醬油,更是忙得沒手了,到時咱們還吃得上早點嗎?去去去,你這殺豬的,出啥瞎主意,快回去你攤上,有人等著買豬肉啦。」

  此話一出,眾人皆笑了出來。

  那說話的男人把這殺豬的往旁一推,擠上了前來,對著她笑道:「鼕鼕,別理這殺豬的,給我來碗豆腐腦吧。」

  邊說,他不忘邊指指窗口下方擱著的木牌,再比了個一,跟著再點著另一塊寫著蛋餅的木牌子,也比了個一,說:「這蛋餅也來一份。」

  雷鼕鼕手腳俐落的替他裝了碗豆腐腦,再替他煎了份蛋餅。

  那人領了自個兒的早點,到一旁吃去了,後一個排隊的人上來,是易家紙坊裡刻雕版的老師傅。

  鼕鼕一瞧見他,不待他說,便笑著道:「老樣子,一肉餅,一碗加蛋的甜豆漿,對嗎?」

  老師傅點點頭,笑著說:「對,我去找個位子坐先。」

  「肉餅先給您,我一會兒幫您送去。」

  鼕鼕將肉餅放盤子裡給老師傅,一邊舀了一碗熱燙燙的甜豆漿,在裡頭打了顆生蛋。

  老師傅拿著肉餅轉身,滿座的桌子立即有人起身讓位,那讓位的也是易家紙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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