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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單飛雪    


  出院後,她們忙著辦簽證,準備資料,決定到維也納暫住阿姨家,然後申請慕尼黑音樂學院,參加入學考。

  這期間,黎祖馴一通電話也沒打。小君打過去,不是沒人接,就是收不到訊號。就像母親說的,他為了錢,拋棄她。本來還不信,找到他家,信箱塞滿的報紙顯示他已經好多天不在,拿他給的鑰匙,開門。鎖孔轉不動,才發現他安了嶄新的鎖,

  小君轉身,背靠門,望著天空。

  黃昏時,天空鑲著彩霞,血般殷紅色。那抹紅都映進小君眼瞳中,她沒哭,凜著臉,抿緊唇,不出聲,但內在焚燒的恨,密密麻麻捆纏住躍動的紅心,她小心呼吸,怕一下子忍不住會衝動得一躍而下,死在他家樓下,登上頭條,讓他內疚一輩子……

  此刻小君眼中,過去那天真的神采,消失了。她眼色變得銳利,刀一樣冷酷。

  她想,黎祖馴拿了錢,就去享福了嗎?不告而別,他真狠!

  五樓頂,小院子,女兒牆前的幾盆茉莉花,正香著。同一種氣味,當初暗戀他,回家巷裡也浮著茉莉香,那時覺得這花香甜潤怡人。這時,這香,教她心浮氣躁,煩透了,恨恨地盯著那一簇簇雪白花苞,忽地提腳重踢,花瓣似雪,紛紛殯落。幾簇沒來得及盛開就被小君踢壞,離開他家,她打電話問張天寶有沒有黎祖馴的消息。

  張天寶說:「好多天沒見到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電話也打不通。」

  老好人張天寶不可能說謊,看樣子連好朋友都不知道黎祖馴多可惡!

  出國前一天,小君呆在臥房,地上擺著兩大LV行李箱。東西都收拾好,但破碎的心沒辦法打包,不像貓杯,還有三秒膠。她這破裂的心,晚晚痛著她。

  小君打電話給楊美美。「我出國了,明天就走。」口氣很差。

  「這麼快?妳……妳跟妳媽還好嗎?」對於透露2503的事,美美內疚著,感到很抱歉。

  「好極了,沒想到對我最好的,只有我媽。」

  「這樣講對黎祖馴不公平,他對妳也很好啊。」她羨慕死了。

  小君冷笑。「是啊,不過他也得到不錯的回饋,兩百萬可以做很多事了,這種錢真好賺。」

  「妳說什麼啊?」美美不解。

  小君把黎祖馴拿錢的事告訴楊美美。「我終於想清楚了,原來愛情跟友情都靠不住。」

  「喂!」美美抗議:「我是不知道黎祖馴為什麼要拿妳們家的錢,但我覺得他不像那種人,搞不好是妳給他太大的壓力了。」

  「那不重要了。」小君緊緊握無線電話。「楊美美,我要跟妳絕交。」

  「就因為我說妳在2503?小君,那是妳媽欸,見她那麼擔心我才說的,妳要為這種事跟我嘔氣?」

  如果在過去,小君絕不會這麼偏執,一定會原諒美美。但現在不同,失戀的人,眼中沒有好人好事,一切都那麼可惡令人生厭,世界忽然都不對了,床位置不對,牆的顏色不對,食物的氣味不對,時間地點日子全不對,好像自己一個人跟全部世界格格不入,好像每個人都很開心,只有她一個人難受,這世界像大便又臭又噁心,空氣像誰的嘔吐令她聞了反胃,她視力出問題,嗅覺,味覺全出了問題,痛不欲生,卻不能去死。

  「楊美美,妳怎麼可以背叛好朋友?」小君這樣說,冷靜殘酷地,覺得自己變成一把刀,任性地想傷害週遭一切。

  「背叛?我這樣叫背叛?」美美倒抽口氣,嚷:「江小君,妳沒有良心!」

  「沒良心的是妳。」

  「江小君!」美美火大。「以前我老是幫妳跟妳媽說謊,就一次我沒幫,怎樣?就該死嗎?就沒良心?是,我不該將妳的秘密說出去,但以前為妳做的那些就不算數了?我錯了一次,以前對妳的十幾次好就全推翻?跟我絕交?好,妳以為我希罕嗎?我也不想要妳這種自私的朋友!妳臭美,以後我要是再跟妳說話,我就是大白癡!」

  「好。」小君掛電話,她反正什麼都無所謂了。

  懶坐在床,窗外,幾顆星子在夜空閃動。夜蟲啼叫,遠處還有垃圾車俗氣的音樂聲響著。

  小君拿出手機,注視螢幕,叫出通訊錄,在這個夜晚,一一地,刪去楊美美的電話,刪去張天寶的電話,刪去黎祖馴的電話……

  同時也刪去腦海裡情人說過的話,刪去曾經肌膚相親悸動的感受,刪去第一次見面時他玩笑的衝浪邀請。剛去聽見Sex  Pistols歌唱的震撼感,刪去了藍天白雲下,第一次踏上浪板的歡笑,刪去了他們排隊買胡椒餅窩在廟前吃的快樂,刪去在監理所她騎車路考他緊張的加油聲,刪去了曾經衣服有著的熊寶寶的香味,刪去所有關於愛的記憶……

  刪去這些以後,她變成個很空的人。她走出房間,坐在鋼琴前,十根手指,輕輕地,輕輕地觸上白鍵,然後,很輕易地,像十根手指有自己主意,默出之前怎樣也彈不好的「悲愴」。

  江天雲在房裡聽見了,本來在整理行李,忽地頓住手勢,皮膚泛起疙瘩,昂起下巴,閉目凝聽,襯著這「悲愴」的琴音,彷彿牆龜裂,四面八方滲出洪水,淹沒一切,埋葬全部,玉石俱焚的絕決,到飛灰煙滅的死寂,能讓「悲愴」營造出這種氧圍,感覺上彈琴者,在這曲中,似已轟轟烈烈死過一回。

  是小君在彈琴嗎?

  隔壁房間,美美趴在床,聽見琴音,也悲愴得泣不成聲。她好委屈,正傷心,手機響了。看見來電號碼,美美繃直身子,忙接聽--

  「你在哪?幹麼消失啊?我們都在找你。」是黎祖馴。

  「妳方便下來一趟嗎?我就在樓下。」

  美美抓了鑰匙,衝下樓。乍見黎祖馴,她驚駭,差點認不出他來。

  街燈下,老樹前,他站在那裡,膚色更黑,渾身泥塵,像剛剛從很遠地方歷劫歸來,背上馱著登山的大背包,穿軍式褐色卡其服,看見美美,摘下嘴裡含著的香煙,彈掉煙灰,朝她苦澀一笑。

  美美驚訝,他不就是消失了幾天,怎麼那雙常閃著幽默光芒的雙眼,如是滄桑?

  她問:「你去哪了?怎麼弄得像去打戰?幹麼都不跟我們聯絡啊?」

  他歎氣,又苦笑,一言難盡。這幾天拉著父親跑得很遠,可每坐一程車,上到某地,又衝動得想回來,人往前走,心卻直後退著。幾天下來,內心裡,像有鋸子鋸著心房。

  「我想拜託妳一件事。」黎祖馴從口袋裡拿出信,交給楊美美。「請妳一定要交給小君。」

  「喔。」美美問他:「你真的拿了小君家的錢嗎?」

  「是啊,兩百萬。」他笑了笑,大方承認。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貪財。」

  美美傻望著他,他說得自然,但誰曉得他是不是開玩笑呢?他貪財?他有這麼虛榮勢利?

  美美轉告他:「小君明天就要去維也納,短期內都不回來。」

  「唔。」

  「你們真的要分手?」

  「對,要分手。」

  「啊?」美美雀躍,她有機會了,可同時,又很矛盾地替好友難過一下。

  「不過,我後悔了。」

  咦?美美呆住。

  黎祖馴苦笑。「不管是把自己搞到很累,還是將自己放逐到很遠的地方去,就是沒辦法不想她,還發現我記憶力很好,跟小君的事每個細節都記得很清楚。」

  「所以你到底決定要怎樣?要不要分手?」

  「妳把信交給小君,她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就拜託妳了,可以嗎?」

  「沒問題。」

  黎祖馴拎起行李袋,甩上肩膀,走了。他的影子,曳在地上,顯得好落寞。

  美美轉身奔回家,進到客廳,心狂跳,拿起電話,撥給小君,電話響了好一陣,對方才接起。

  「妳還有什麼事?」看見來電是她,小君口氣冷淡。

  美美乍聽見這刻意生疏冷酷的問話,手中信,猝地揉緊。她臉一沈,本要轉達的事,忍住了。

  美美問她:「我再問一次,說要絕交是真的嗎?」

  「對。」

  「好極了。」喀,楊美美掛電話,撕開信封,甩開來看。

  還沒看清楚內文,先聞到一股混著泥,山林野地才有的氣味。白色公務用的A4紙張,幾處沾了土色污泥,大概是掉到草地上碰髒的。還有幾處,有水漬幹掉的痕跡,可能是被雨珠或露珠吻過了。可見這信跟著寫信人,經歷了好一段滄桑遙遠的旅程,信中每個字,都狂放粗野,奔放熱誠。

  江小君:

  想通了,就覺得,妳沒什麼了不起。

  跟其他女人一般,眼睛鼻子嘴巴,又不走最漂亮。我跟妳分手,隨便也可以交到比妳更好的。

  所以,我幹麼跟妳戀愛?搞得大家那麼累?

  跟妳媽碰面後,隔天和我爸去旅行。我們攀登合歡山,在草地露營,迄都因為我想避開妳。一路上每天都罵妳,一天罵幾回,痛快!連帶也罵透妳那個眼睛長頂上的老媽。到了晚上,睡了時,馬的,我想著,妳這傢伙,現在不知道在幹麼咧?我知道我這罵妳又想著妳的行為很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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