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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凌淑芬    


  她被抱進一副溫熱的胸膛裡,松木馨香充滿了她的周圍。

  「別哭,我在這裡。」是紀漢揚嗎?聽起來很像他的聲音。低低啞啞,充滿穩定的安全感。

  原來,是她在哭?!

  她劇烈的抽噎,泣不成聲,臉蛋緊緊壓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別哭了。」溫柔的吻印上她的髮梢。「看,你並沒有讓自己免於受苦,一開始又何必壓抑?」

  此時的她,終於像個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觀念是謬誤的。」紀漢揚憐疼地低語。「就因為我們不能永遠留住心愛的事物,才更應該把握相處的時刻,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們因此放棄『愛』的權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無法發出完整的字句。

  「看著我。」他試著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執地埋進他胸前,不肯移動。

  「看著我。」他更堅定的嘗試一次,執住淚濕漣漣的花顏。

  她終於屈服。

  「有一天,我也會死去。」在驚恐佔據她的眼之前,他果決的定住她。「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消失,你會因此而決定不再愛我嗎?」

  愛他?

  愛他。

  腦中的空白突然開始產生色彩,雕塑成繽紛炫麗的幻境。

  一直以來,心靈深處藏著一個小女孩,固執的躲在樹屋裡,讓松樹的香氣包裹著她,強壯的樹身如此的安全可倚賴。她不願向外跨出一步,因為樹屋的地板之外就是直落千丈的深淵。

  直到她終於鼓起膽量,邁出第一步嘗試,赫然發現,原來屋外連接著舒爽的棉絮。

  即使離開了那間小小的蝸居,松樹的馨香也依然圍繞著她……

  「不會。」她啞聲回答。

  「我也是。」紀漢揚欣然微笑。

  ※  ※  ※

  老鍾敲響第四下後,一聲興奮狂放的尖叫陡然從客廳傳上來,穿透寧靜的天地。

  「啊──」叫聲屬於陸雙絲所有。「維箴!萌萌!你們快下來看。蘇格拉底爬起來喝水了,它可以自己喝水了!」

  萌萌沉睡的神智在一秒鐘內回復清醒。

  不暇等待紀漢揚直起身,她一個箭步跳下床、衝出臥房,連鞋子也來不及穿上。

  幾雙急驟的腳步匯流向樓下大廳。

  旋即,暴起的歡呼聲沸騰了老宅子的空氣。

  「天哪,它可以走動耶!」

  「它在搖尾巴。」

  「嚇死人的笨狗!總有一天你會被我扁!」

  「汪!」

  珍惜,才是愛與生命的真諦。

  第十章

  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地下室的千年頑垢即使動員整連阿兵哥也清不乾淨,更何況地下室的地下室。

  萌萌搬開一張只剩下三隻腳的餐椅,嘴裡嘀嘀咕咕的。

  「我時間太多沒地方花,才會陪你耗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窖服勞役……奇了,這張椅子連靠背都斷成兩截,繼母大人也要留著,真搞不懂那個女人。」她摔開殘缺的椅子,繼續尋找第二層地下室的入口。

  上個月家裡大掃除,地下室增加了更多的囤積物,把第二層的入口給掩蓋住。偏偏他大爺心血來潮,選中風和日麗的星期天進行探險。這麼做非但得一一搬開廢棄傢俱不說,他嫌單獨工作太無趣,還把她也扯下來服勞役。

  「別嘮叨了。」紀漢揚推動一張石几,回過頭來對她皺眉頭。「你是十八、九歲的女孩,怎麼囉唆起來像個四十歲的歐巴桑?一點也不可愛!」

  「說不定等我變成四十歲歐巴桑的時候,嘮叨起來就會退化成十八、九歲的可愛女孩,你睜大眼睛期待吧!」她沒好氣的回嘴。

  正方形的入口掀板姍姍躍入勞役犯的眼中。

  「找到了,在這裡。」終於!萌萌吁了一口氣,彎身拉住暗門的把手。

  「等一下。」一隻大腳丫子及時踩踏住鐵板。

  「幹嘛?」驟然爆開的踏步聲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你才『幹嘛』。」紀漢揚目光不善的瞪視她。「第一位下去的探勘者交給我來擔任好嗎?誰曉得底下藏著什麼東西。」

  「奇了,這是我家耶!有什麼好怕的。難道底下還會窩藏殺人犯?」她好笑地道。

  「葉萌萌。」他的口氣聽起來彷彿隱忍了許久。「我起碼說過一百次了,女孩子就該表現出女孩子的矜持、嬌弱、害羞、可愛──」

  「好啦,好啦!」她不耐煩的揮揮手,退開一步。「抱歉傷害了你的勇武形象,恭迎你步入地下室,英雄。」

  紀漢揚兩手抱在胸口,繼續眸睨她好一會兒才移動步伐。

  通往第二層地窖的樓梯采收拉式設計。他先把梯道往下推,靜待嘰嘰嘎嘎的連結聲恢復靜謐。

  「跟在我後面。」他多此一舉的交代,然後率先走下鐵梯。

  第二層地窖比他們預期中更窄小,面積僅有五公尺見方而已。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灰塵味。

  牆上有一處電燈開關。他觸手按下去,隔了好一會兒電燈管才閃了幾下,綻放光明。

  木櫃和架子依著四道牆面擺設,所有物品整齊的收放在架子上。

  最初,利用這間地下室的人應該很注重清潔,因為除了收納櫃外,空間內別無其他長物,連廢棄的傢俱也沒有。

  萌萌第一眼睞見架上的畫卷、宣紙,心裡頓時瞭然。

  「這裡八成是老爸收藏他的贗品的地方。」還以為有什麼好看、好玩的呢!她興致缺缺的倚著鐵梯。

  「什麼贗品?」他半帶著好奇,半帶著謹慎,小心的翻動幾卷畫軸。

  「我那個瘟生老爸被人家誆慣了,買下好幾款名畫,後來證實都是仿作。我還以為他把它們全都扔了,原來小心翼翼的收藏在這兒。」她聳了聳肩,用完今天的好奇心存糧。「你慢慢看吧!我先上去──啊!」

  一顆毛茸茸的球突然掉在她頭上。事出突然,她來不及辨明究竟是什麼東西,只覺得腦袋上溫溫的、重重的。她下意識把不明物體扯下來,往他的方向扔過去。

  「什麼鬼東西掉在我頭上!」她嚇得臉色慘白,驚魂未定。

  「汪!」蘇格拉底及時被他的大手接住。

  紀漢揚差點失笑出聲。她不是很勇敢嗎?不是什麼都不怕嗎?

  萌萌瞄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簡直糗到家了。

  「笨狗!誰叫你下來的?」一把拎過蘇格拉底,鼻子對著鼻子喝斥它。

  「嗚──」蘇格拉底快樂地舔了舔小主人的鼻尖。

  「你看你,弄得一身灰,待會兒給我上去洗澡。」幸好她臉上的髒污形成保護膜,因此火辣辣的紅暈看起來不太明顯。

  小狗狗四腳著陸,樂汪汪的纏在主人腿邊。

  為了防她尷尬過度,翻臉不認人,紀漢揚識相的轉向其中一面牆架,仔細檢查每件贗品藝術。

  關於字畫,他算小有一點研究,半是因為他曾經感興趣的搜集過幾幅,另外也是為了工作關係。在他的客戶群中,曾經出現專門買賣古典字畫的組織,為了公務之便,他曾經惡補過一些監賞的門道。

  儘管他的能力未達專業監賞師的水準,若想分析這幾十件收藏品卻也綽綽有餘。

  對於葉先生的收藏,他只能說,這位「瘟生」被誑騙的次數還真不少。四面櫃架約莫放置著六十多幅字畫,其中不乏吳昌碩的金石畫作、漸江與齊白石的山水、張大千的蓮花、和其他聲威赫赫的名家作品──當然,全都是仿冒品。

  「這些東西留著也沒用。」萌萌拿起一卷畫軸,擰著眉看它在自己的手中斷裂。

  地下室濕度高,仿冒品長久浸淫在其中,紙質和畫料多多少少受到水氣侵蝕。

  她反手扔在地上,準備彙集成一堆,待會兒抱上一樓扔掉。

  「汪。」蘇格拉底差點被碰到。橫禍當頭呀!

  「別忙。」他隨口制止她,拿起另一幅畫繼續端詳。「有些仿作畫得還不壞,如果轉手到『跳蚤市場』,或許能賣個價錢。」

  「謝了,我們家尚未寒傖到那種地步。」她悶悶不樂的扔開幾卷贗品。「我上去拿垃圾袋。」

  不過情況也差不多了,他私自簽合同的餐廳正在裝潢,這表示她們葉家欠他的債務更多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還。

  「萌萌。」他出聲喚住她,視焦定定的擬在一卷山水畫上。

  「幹嘛?」她轉個彎繞回來,在他身後探頭探腦。

  「我想,」他慢條斯理的開口。「這幅畫應該還值幾個錢。」

  她伸手搶過來,上看下看,橫看側看。和地上那幾卷爛畫差不多嘛!

  「多少錢?」她不抱太大興趣。

  「一、兩百吧!」

  「哈!」她翻個白眼,反手一扔讓畫作加入其他同伴的行列,蘇格拉底立刻湊上前聞聞嗅嗅。「假若你喜歡,送給你好了。拿去買糖吃!」

  不曉得廚房還有沒有垃圾袋?她舉步走向樓梯。

  「萌萌。」他又平靜的叫住人。

  「啊?」她已經走到樓梯的一半。

  「我的單位是『萬』。」

  步伐頓了一頓。萌萌緩緩回頭,微瞇起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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