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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凌淑芬    


  在她們倆能進一步想出該如何反擊之前,那個做賊心虛的僱主已經先下手為強,誣告羅娜虐待小孩和偷竊。

  「那一對夫婦根本不是人!他們扣留了她的護照,一天要她工作十八個小時,家庭和工廠兩面兼顧,如果羅娜有一點點反抗,女主人就會拿香煙頭燙她,或者賞她巴掌。」她俏麗的小臉漲紅了。

  「她為什麼不向仲介公司與主管單位反應?」他並沒有陪著她一起義憤填膺。

  「怎麼反應?仲介公司是他們家開的,剛才那個林先生就是男主人的弟弟。羅娜敢隨便說話,只有含冤被遣返的命運,如果不小心留了個壞紀錄下來,以後說不定再也不能來台灣工作!她的家裡還有七個弟妹和一個中風的父親,都靠她幫傭賺錢回去,你說,她有反抗的本錢嗎?」她越說越激亢。

  「僱主的這些惡行,你們都有證據嗎?」

  「我們有羅娜的驗傷單……至於……那個……」她的唇蠕動一下,表情顯得萬分困難。

  「哪個?」

  「那個人……那個男主人,他……」俏臉驀地漲得更紅了。

  「他怎樣?」余克儉冷靜地問。

  「他……」屈辱的淚水驀然迸了出來,在娟秀的俏容上放肆橫陳。「他每次都趁著女主人不在的時候,對羅娜……做一些很……很噁心的事!」

  「什麼事?」他居然追問得很順口。

  衣絲碧瞠大了眼,這種事教人家女孩子家怎麼說得出口?她……她還是黃花大閨女呢!他要腦筋卡到,也不要選在這種時機好不好?

  她有滿腹的話想說,越急就越想不出合適的措辭,驀地

  「哇!」她埋進手臂裡放聲大哭。

  余克儉登時被她哭慌了手腳。

  「你……噯,我的意思是,她有沒有被……」晤,果然不容易啟齒。「唉,你別哭了。」

  一個溫暖的胸將她圈擁在其中。

  哭聲震驚地中斷了兩秒!她頰下摩挲到高級亞麻布的觸感,鼻中是他清洌好聞的味道。雖然他既不虎臂熊腰,也不孔武有力,然而那與生俱來的骨架是如此平廣,溫暖的體熱是如此令人心安……

  終於,她放下一切矜持,一切有關上司下屬、主子僕人、自尊自卑的思緒,緊緊攀住他的頸臂,失聲痛哭。

  「我和羅娜從小一起長大,也一起來台灣工作,已經習慣像照顧妹妹一樣的照應她……」她的聲音瘖啞。「你不是說,一個人只要看得起自己,別人也會跟著看得起嗎?可是事實不是這樣的呀!發生在羅娜身上的事……還有那些人對我們的態度……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呀……」

  他撫著她的背心,沉默無語。

  「我們也是人,離鄉在外不遇是求一頓溫飽;我們不是豬狗牛羊,可以讓人動輒打罵和虐待的。」她直勾勾的盯住他,任淚水奔流,移也不移,彷彿借由這樣深切的專注,可以控訴一些什麼。「那些人永遠不會看得起我們!在他們眼中,我們永遠是『菲傭』、『外勞』、『次等人』,就像老夫人一樣,她也永遠不會看得起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眼眶仿如氾濫的深潭,圓澄滿溢,讓人喘不過氣的悲切著。

  他輕歎一聲,剛毅冷情的心,完全軟化。

  以著自己也無從瞭解的衝動,捧起她的臉容,印了下去。

  這個吻交融得不深,只是四片唇觸在一起。

  濡濕的紅瓣,泛著淚串兒的鹹,與女性化的甜。

  短暫相接,他先退開,她眨了眨晶眸,俏臉盛滿了迷惑,甚而不及害羞……

  她,被吻了?被他?她的主子?她被切切囑咐不得癡心妄想的對象?

  百般思索不及演繹出解答,他已低沉開口,彷彿方纔的淺吻,不曾發生。

  「我們的尊嚴無法建立在別人的認知裡,只能先學會愛惜自己。」這個世界並不完美。

  她垂下頭,默默頷動。

  「他們把羅娜帶走了,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呢?」

  「你想怎麼辦?」他從來不是一個會直接丟解答給別人的男人。

  衣絲碧哀求地望著他。

  她和羅娜的力量太微薄渺小了,根本無法與警察、仲介公司,乃至於整個官方體制對抗。然而,他就不一樣了。「余氏」是國內舉足輕重的政商世家,身為現任掌事者,他的影響力深遠。只要他願意出面幫助她們,向主管當局隨口提上一句……

  「不,我不幫你。」他無情的回答幾乎摧毀她的希望。

  「那我們該怎麼辦?沒有人會幫助我們的。」她慌張了。

  余克儉微微一笑,清澈見底的眼瞳裡,波動著神秘的光彩。

  「沒有人可以永遠當你的英雄,你必須學會,自己幫自己。」

  *  *  *

  兩個月後,一場記者會假」中泰賓館」的會議廳展開。

  各大媒體的記者幾乎到齊了。

  最前方的牆上懸掛著偌大的布幕——外籍勞工也有人權!向台灣社會請命。

  記者會的主角陸續從側門走了進來,出席者包括羅娜在內的三名外籍女傭、勞工工會理事長、一位當紅律師,及一位台灣人權組織的代表。

  啪、啪、啪、啪!閃光燈亮個不停。

  此次主角們的法律顧問乃是台灣法律圈赫赫有名的李勇男律師。李律師在媒體的曝光率極高,平常往來皆是達官貴人,今兒個居然會擔任幾名區區菲傭的法律代表,不能不引起側目。

  衣絲碧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們為何請得動他——因為李勇男,恰巧是余氏財團的法律顧問。對外,這一層關係則被淡化了。

  不能把余氏扯進來,不能讓余克儉曝光,這是她從頭至尾唯一的堅持。

  為此,在記者會正式召開的這天,她身為慕後真正的功臣,卻並未站到檯面上,以免有多事的記者去查探她的僱主是誰。

  她只是戴著墨鏡,站在眾位記者的身後,遠遠看著這一切。

  「我們有驗傷單證明,羅娜小姐身上有多處的煙頭燙傷。」李律師將驗傷單高高的舉起。「該僱主的鄰居也表示,他們曾數度看見林僱主將羅娜逼至後陽台,強制猥褻。」

  記者群裡響起一陣議論紛紛。

  接著,三名頭戴鴨舌帽和大口罩的女傭,一一陳述她們在台灣遭受到何種虐待。

  記者會接近尾聲時,突然有數名外籍勞工從側門走進來,人權代表立刻站起來宣怖:「類似的外勞凌虐事件已經不勝枚舉!全省外勞決定動員起來,成立屬於自己的自力工會,所有幹部一律由外勞自行選舉出任。」

  嘩——這項宣佈在現場引起一陣低呼聲,啪啪啪啪,各家閃光燈又閃個不停……

  終於順利完成了,衣絲碧閃身離開會場,鬆了—口氣。

  她從不曾活得如此充滿精力,這兩個月以來,每天醒來,生命裡都有一個「偉大」的目標。

  最大的功臣,其實是他。

  「我們要如何成立自力會?」每次她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捧著一堆資料咚咚咚跑上二樓找他。

  余克儉從不吝惜於提供自己的意見,指引她應該去找哪些人,做哪些事。

  「台灣的工會是采『登記主義』,你必須向勞委會提出申請,拿到工會證書之後才算合法。你撥通電話給李律師,『工會法』的細節就去請教他。」

  又或者——

  「有—個自稱是『台灣合作聯盟』的單位打電話來,說是要當我們的發言人,我們應該找他們合作嗎?」她又有新問題。

  「那種激進團體只是想藉著你們的事炒新聞,沒安好心眼,你離他們越遠越好。」他乾乾脆脆的說。

  再來——

  「勞委會的某某官員不肯接見我們的外勞代表,我們該怎麼辦?」她拉長了臉抱怨。

  他會從文件堆裡抬起頭,慢條斯理地替她解答。

  「你跟他說,你們已經和『工商業促進會』的副理事長聯絡過,雙方對於外勞問題非常關切,副理事長考慮在近期發表新聞稿,譴責政府放任台灣的外勞被剝削,看他見不見你們。」

  「『工商業促進會』的副理事長是誰?」她好奇地打聽。

  「你正在跟他本人說話。」余克儉似笑非笑。

  「噢。」她莊重地點頭。

  有時,她也會故意淘氣一下——

  「那個某某某官員又不見我們了!」

  「上次不是教了你如何應付他?」

  「噯,真煩,你幫我打電話給他啦!你講話比我夠力。」

  然後,被他拿文件夾敲一下腦袋,她吐吐舌頭跑開。

  她知道,他絕對不會主動過問,也絕不插手,一切都要她自己動手去做。

  兩人之間的淡淡暖昧,暫時被她拋諸腦後。

  她的神彩飛揚動人。世界彷彿在她眼前開了一扇窗,原來自己也能擁有影響力,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

  她找了一個大廳的角落靠站,滿足地吁了口氣。

  「記者會結束了?」冷不防,一聲低徐的詢問從她身後響起。

  「余先生!」她挺直了腰,驚喜地笑出來。「您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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