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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決明    


  閻羅冷著一張臉瞪向銀髮男子。

  報答!?是報復才對!

  可惡!他要劈了這該死的庸醫!

  「我們要走羅。」銀髮男子牽起小娘子的手心,投給閻羅嘲謔的賊笑,好似在挑釁著:怎樣,打不著!打不著!

  生平頭一遭,閻羅嘗到咬碎鋼牙卻無法教訓那猖狂者的窩囊滋味!

  第十章

  「聽說你要出家?」

  自從上回白雲合離開君府,再來探視憐我已是十六日之後的事,由青華夫人口中,他聽到不可思議的消息。

  在梅花綻放的寒冬雪季,她幾乎完全融於淨白的雪色間,白雲合與她一前一後步行於結冰的湖畔。

  憐我輕搖螓首,「原先是如此打算,可惜師太說我塵緣太重,即使出家為尼仍無法坦然放下心中的囿圍,她說若念佛能使我心靈祥和,不妨帶髮修行。」

  在檀香裊裊的佛門淨地,她獲得前所未有的平靜,無論是疲乏的精神或負壓的肉體。

  她拂去發上皓雪,讓指尖傳來的寒意凍得微顫,「師太說得對,我的祈佛太過單一自私,只為了他一人,跪在莊嚴佛像前,腦海中想的全是他,他的眼、他的發、他的模樣、他的神情。求著求著,千頭萬緒也只化為一個念頭——求神佛讓他在黃泉地府中好過些,別讓其他惡鬼給欺負。」雙掌越來越冰冷,她呵起霧氣,想為自己的身軀帶來暖意。

  「他是那種絕不容許任何人欺壓的霸性,恐怕連地府的黑白無常也得讓他三分。」白雲合應道。

  憐我仰首望著枝上白梅,檀口輕吐的薄煙讓眼前景物添染上一層更難以辨識的朦朧。「自從閻羅失去蹤影,我常常想起以前的往事,練武時的痛苦或反抗他而受到處罰的不甘,那些曾教我痛不欲生的折磨再次重複想億,竟完全記不得當時的怨恨及憤怒,它變成好輕好淡的畫面,就像現在口中氤氳的煙,抹去清明的醜惡,最後殘留下來只剩片片相思。人,好善忘。」她平靜的口吻聽不出任何遺憾,只是清然陳述。

  白雲合凝望她消瘦側臉,無語。

  「有朝一日,我可能也會淡忘他的模樣,一思及此,我竟然……好害怕。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我每天合眼入寢時總是這般念上數回,擔心若不如此提醒自己,是不是明早睜開眼簾就會失去開於他的記憶?」她回首,看著雪地上深淺不一的兩雙腳印,遠方的痕跡已教不斷的落雪掩埋,記憶也如同此景,讓流逝的光陰漸漸吞噬。「曾經痛恨到想親手結束他生命的自己,竟然開始念著他的一切。或許是失去了,才想從過往的相處中重溫;失去了,他的善惡好壞也不再令我反覆違逆。」

  「有些事卻是刻骨銘心,即使你想忘,深烙腦海的回憶是永遠消抹不去,直到斷了氣息,魂魄飄入暗陰地府,飲下忘卻的孟婆湯,才更正解脫。」白雲合幽然的身影不染寒霜,卻更勝數分冷意,輕瞇的鳳眼帶著滄桑。

  「二爺,您的口氣像自己面臨這般境地。」

  「是啊……」他微頓,不願再多談。

  「什麼?」憐我未聽進他的輕喃,再問。

  「記得以前我曾向你提過你的名字涵義?」白雲合不答反問。

  她點點頭。二爺不只一次想暗示她,可惜她從不去細想。「您說過,若我長到當年您的年紀還無法想透,您會明白告訴我。」

  「需要被憐惜的,不見得只有女人。」白雲合的嗓音幽幽傳入她耳畔,「憐我、憐我……你的名字,道盡他的希冀,是他自小不曾領受過的幻夢,他每喚一次你的名字,都無聲的祈求請你憐他。所以我從不叫你的名字,因為我不是他。」

  憐我雪白的臉龐染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別過臉,輕蹙蛾眉,「他……不見得有二爺這般雅致細膩的想法,說不定僅是一種……」

  「在十年前他頭一次喚出你的名字,你以為我笑什麼?他又惱什麼?他念著你的名字,隱含的意義,你還不明白嗎?」

  她語氣不穩地顫問:「二爺,您為何如此容易猜透他的心思?」

  憐我……當閻羅低沉的嗓音吟念出這兩字時,盤踞在他心中的究竟是何種念頭?當真如同二爺所闡述的那般嗎?

  白雲合悠揚一笑,「我說過,剝去他的嚴肅皮相,他想說的全寫在眼底。另一個原因,或許因為我們是孿生兄弟。」

  憐我臉上的驚訝再也藏不住。

  他們是親兄弟!?不像!一點也不像,白雲合的外貌是道地中原人,而閻羅帶著外族血統,否則他怎會生有耀眼綠眸?

  「別訝異,我與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他爹親是遼人。」白雲合在她開口詢問前,先行給了答案。

  「你們竟然是兄弟……三爺和四爺知道這件事嗎?」

  他搖搖頭,「炎官和耿介也不清楚,除了咱們三人,再沒人明瞭此事。」

  白雲合緩緩道出屬於他與閻羅的過往,那一段在孩提時烙下的慘痛過去……

  一段足以讓兩名天真善良的稚嫩娃兒蛻變成如今模樣的過往回憶,藉由白雲合平靜的陳述,仍無法消抹去整段故事間所隱含的血腥痛楚。

  至此,她完全瞭解閻羅肅然傲骨之後隱藏的種種來由,他逼迫自己變強!不許任何軟弱加諸其身,所以他嗜血、所以他無情!因為那是他曾經歷過的一切!

  憐我……當他以無形的屈膝請求出她所不明瞭的深意時,她何其殘忍!何其殘忍地反抗他、拒絕他!

  「他為何不明白告訴我?為何要以強逼的方式迫我照著他的步伐而行?為何要……讓我恨他?」若他明白告訴她,或許她會如他所願地憐惜他……

  白雲合遠望蒼茫雨雪,「他是個強者,認為能跟隨著他的,必須與他一樣強……甚至更強。他不是憐弱之人,不可能將你捧在掌心呵護,你與我同樣清楚,弱者在他眼中全然沒有生存價值,所以他要你,要你跟上他的步伐。」

  憐我停下腳步,盯著清雅俊美的臉龐,似乎想自這張血緣極深的容顏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

  「我不夠強,我跟不上他的。」憐我的口氣像在歎息。他輕鬆邁開步伐,她卻在身後苦苦追趕,那抹黑影也不會略微停留地等待她。

  「你可以的,你很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只是不敢承認。」眼見雪勢飄降轉急,白雲合撐起紙傘遮住似淚白雪,「你與他太過相似,這也是當年他買下你的原因,他並非故意加諸一切痛苦在你身上,他甚至不認為那些稱得上是痛苦,畢竟與他經歷過的成長路途,那些都太微不足道。」

  她默然。許久,像接受了白雲合的說詞。可惜,晚了……

  「現在再說什麼也沒有用,承認與否?相似與否?痛苦與否,都是過去的事了,閻王門破了、閻羅消失了,我……這個白無常也僅剩虛名,十多年來的勤練劍藝也沒有任何意義,最後僅留下滿掌劍繭,提醒著我,曾經的那段日子……」

  煙消雲散。

  「大哥不會有事。」白雲合篤定道。

  「您為何如此自信?」

  白雲合仰首,傘底陰影籠罩他的眉眼及一閃即逝的莫名悵然。

  「風裳衣在好些年前曾為我們四兄弟卜卦,我們都是『禍害命』,注定長命百歲。」他緩緩低頭,帶笑的嗓音中是難以察覺的苦澀,「風裳衣的預言從不失准。」而他,卻恨不得風裳衣的預言並非次次神准。

  她自白雲合臉上讀不出任何欣喜,按理而言,明白閻羅的安危對他應該是件好事,可是白雲合竟是一反常態的憾然。

  一名君家奴僕急忙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吁。

  「阿濤,你急忙些什麼?」白雲合問。

  「二、二爺……哈哈……找、找著了……找著了……」

  憐我心頭驀然一緊,似乎明白阿濤即將說出的消息是她日思夜盼的——

  「慢慢來,別急。」

  「找、找著您大哥了!」

  憐我的意識陷入短暫空白茫然,白雲合與那名喚阿濤的男子對話全然入不了她耳內。

  閻羅!他沒死!

  「他人呢?」憐我的臉上流露她自己未曾察覺的驚喜輕笑。

  阿濤從這名姑娘住入君府來從沒瞧過她打破冰山的和善模樣,一時之間無法適應,半晌才紅著臉,訥訥道:「應該在半路上了,信鴿是今早收到的……」這冰山姑娘笑起來也挺好看的嘛。

  「黃泉谷到君家的路程少說也需三、四日——」白雲合欣慰地低下頭想安撫她,卻見到彎月的黑瞳不住地滾落珠珠晶瑩,比雱雪更潔淨、更無瑕,滑過因天寒而凍得粉紅的雙頰。

  白雲合輕攬過她的肩頭,不帶任何男女情嗉。「他回來了,這是好事呀,別哭。」

  憐我哽咽。她不想哭的!可是止不住眼眶溢滿的情緒,那些又盼又等又累的情緒,全沸騰地奔出她的身軀,她雙掌摀住臉,想藉此挽住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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