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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決明    


  閻羅滿腔的暴烈火氣無處可發。

  卑鄙!這是他腦中閃過唯一的詞彙。

  ※  ※  ※

  好痛……

  不是來自於拷訊時無情的笞杖、鞭刑及搜指夾棍,皮肉上的折磨都在她能忍受的範圍之內,甚至是毫無所覺,因為她感受不到任何知覺。

  但她仍覺得痛,一種駕越肉體的極度痛楚,遠勝過任何一次習武所造成的傷口及肌肉酸麻,也此閻羅每次放肆情慾,在她身軀上馳騁所帶來的無助及屈辱更痛上數分……

  或許真是閻王門人的硬骨令龍步雲束手無策,不得已將魑魅們交由其他補頭審問,而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差使出渾身解數,恨不得能先從魑魅們的嘴裡得到重要的蛛絲馬跡,拷訊時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雖然與其他魑魅們囚於男女區別的牢房內,但每日清晨,官差便會領出一批魑魅到牢外廣場進行所謂的「問案」。即使未透過親眼目睹,她在牢房中依然能聽到場外鞭鞭重擊於皮肉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響聲,幾名年齡問輕的小魑魅承受不住劇痛,嚎啕哭啼響徹雲霄。

  你聽到了嗎?在地府中獲得解脫的你,聽到了嗎?你手下教養出來的魑魅們咬緊牙關的悶哼聲,那愚忠不屈的傲骨,你看見了嗎?

  緊貼著冷冰石牆的背脊沾附著未結痂的血肉,她彷彿無感無痛,無空隙地貼靠著,堅厚的牆垣成了支撐她虛弱身軀的唯一助力。

  入獄的這些日子,她幾乎不曾進食,也並非拒絕吃,而是不餓,心靈感覺不到身軀所需要的食糧;也很少入眠,因為合上了眼,就瞧不見瞳仁間閻羅消失的畫面,那挫傷羽翼而落入黃泉的蒼鷹……

  雜沓零亂的步履聲沿石階而下,數道聲音似爭似吵似論似辯地傳入她混沌的腦中。

  又輪到她受刑了,是嗎?淡漠的髒污臉龐沒有任河恐懼及反應,靜靜等著官差魚貫入牢……

  「老師,這是真的嗎?」龍步雲的疑問句率先飄入幽禁的暗室。

  「千真萬確,我已事先調查過,她不是閻王門的人。」一道蒼老而威嚴的男聲斬釘截鐵道。

  「但她與閻王——」

  「步雲,就算她是閻王狎玩的寵妾又如何?只要她並非殺手,咱們就無法定她的罪,更何況她是汴京城東赫赫有名的君家商坊的寶貝女兒。」

  聲音終止於牢門前,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君姑娘?」老者輕喚道,命身畔官差開鎖。

  「老師,事實絕非您所說的這般簡單,她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尋常人家的姑娘根本挨不起鞭子,況且……」龍步雲試圖再辯。他甚至猜想著她的身份是閻王門中最神秘的白無常!

  「君姑娘。」老者不理會龍步雲,步入牢內和藹地道:「抱歉讓你受苦了,我馬上差人送你回家。」

  回家?這奇異的兩字總算贏回她緲遠的注意力,緩緩落回現實。

  她還有家可回嗎?她的家,那人人聞之膽顫心驚的閻王門已然消失於大火之間,灰飛煙滅。

  「你爹娘很擔心你。」可憐的姑娘,都嚇傻了,老者瞳間閃過一抹心疼。「閻王門無法再傷你絲毫,惡夢都過去了。」

  憐我不發一語,也不明白眼前的老者究竟在說什麼。

  「老師,您不能單憑他人的三言兩語就釋放罪犯。」龍步雲再度提出反對。

  雖然江青峰是一手提拔他入衙門當差的貴人,也是三年前自官場退下的巡按,但隨隨便便聽從一名陌生男子的言詞就要領出她,也太荒唐了!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縣令竟然未詢問他的意見,先行准了江青峰的翻案。

  「我是那種耳根子軟的昏庸老頭嗎?」江青峰不滿地睇睨龍步雲,「記得我曾向你提過的賢侄?」

  「您是說原先您想招為女婿的那名公子?」

  江青峰撫著鬢,眼中滿是遺憾及惋惜,「就是他到我府上來為君姑娘洗冤,否則恐怕又是冤獄一樁。唉,原以為他若對鳳兒有情,我既可得良婿也能獲幫手,可惜他成了親……」

  龍步雲環胸沉思,「即使如此,憑什麼由他——」

  「步雲,證據歷歷在日,不信你可以去查!人我今天是一定要帶走。」江青峰神色一斂,將話挑明。

  龍步雲阻止不住,只能道:「好,我會去查那個白雲合的底細!」

  始終面無表情的憐我眸間染上一抹愕然。

  是二爺!

  第九章

  自牢中獲釋,憐我讓江青峰以八人大轎送回汴京一處繁華樓宇,在赭紅大門前數十來位的陌生人帶著滿臉的欣喜及淚意迎她下轎,未曾謀面的眾人衝著她又是喚女兒又是嚷妹妹的,怪異的場景幾乎要令她產生錯覺。

  但她相當清楚,她沒有家,她沒有家人。這一切僅是白雲合為了替她脫身而偽飾的身份。

  送走了官差,君府連忙門緊門扉,嚴密防守,不許任何人窺探一二。

  穿越重重簷廊,君家人將她領到內堂。

  「喜雀,快請二爺。雙兒拿些傷藥過來,我幫姑娘略微治療。」一名看來精明幹練的美婦人迅速確實地指揮著眾人。

  「二爺在這?」憐我怔沖地問。

  「前些日子才到,他說近日官府應該會放人。餓不餓,我讓丫頭們煮些熟食?」美婦人摸摸憐我蒼白的面頰,也深知她在牢籠內過得怎生日子。

  「不用。」憐我靠著傲然意志強撐著早已疲憊不堪的身子。

  「不成,你會撐不下去。」美婦人面對她的拒絕,仍自做主張地差人送些食物上來。

  「你們和二爺是什麼關係?為何願冒如此滔天大罪欺騙官差,收留我這閻王門的人?」憐我眼眸中仍是不信任的防備。

  美婦人燦燦一笑,「我不認得什麼閻王門,我只知道二爺要咱們保住的人,就算要犧牲全君家的人,我們肝腦塗地也會為他保住。」

  「華姊,你這話說得可真重。」白雲合縱然似玉擊的笑聲先飄進廳堂,爾後白袂翩翩閃入眾人眼底。

  「二爺,我這可是實話實說,你對咱們的恩情早已不是做牛做馬這等瑣細之事所能償還。」

  「別老掛在嘴上,這讓我倍感壓力。」白雲合笑笑地搖頭。實際上君府是由一群全然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聚合壯大,唯一牽繫彼此之處,就是他們全都為白雲合手中挽回來的性命。

  「我可是心口合一。」美婦人一福身,退下。

  白雲合緩緩來到憐我面前,輕輕撫摸她的青絲。「你回來了。」劍眉微蹙,觀著她傷痕纍纍、搖搖欲墜的身軀,她原本就屬清瘦,這些日子的折騰使她更形憔悴。

  「二爺……」她雙手攀附在白雲合臂膀,十指緊揪著潔白衣衫,彷彿透過此舉才能證實不是夢境。「所有的魑魅、武判官、牛頭馬面和閻羅都……」她苦痛地合上黑睫,酸楚的眼卻再也流不出任何濕濡的淚液。

  「我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白雲合輕聲安撫,萬萬料不到在他離開閻王門的日子中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動。

  「您能救他們吧?您一定能救他們的——」那些身陷牢獄、那些受盡折磨的魑魅,下落不明的武判官和閻羅……

  白雲合搖搖頭,清淺地歎口氣,「我無能為力。就算當時官差剿門時我在場,也不見得能扭轉頹勢。」

  能救出她,是因為官府無從探查她的真實身份,只需略施手段便能瞞過官差,所以他動用了人脈手腕,將憐我的身份偽造為君家商坊的掌上明珠,並在江青峰面前略施小計,簡簡單單便救出憐我。

  但入獄的魑魅幾乎全與龍步雲正面交過手,想為他們偽造身份是絕不可能。

  憐我鬆開手勁,頹然坐回椅上,茫然道:「這是報應嗎?閻王門總是啜飲著獵物的恐懼、哀號及無力反抗,所以上天讓我們嘗嘗滅門的同等苦澀滋味,這種任人宰割卻無從抵抗的挫折……」

  「這一切不是你的錯。」白雲合半蹲下身,與她平視,望進那雙失神迷惘的黑眸,從其間看出她的悔恨。

  憐我平攤雙掌,「不是我的錯嗎?他在我手上消失,二爺……我原本可以抓牢他、可以不放手的,我可以的……但是我鬆了手,眼睜睜看著他滑落離開……我應該跟著他一塊跳下黃泉谷……」

  怎麼不是她的錯?她放開了他的手呀!

  「你若隨他跳下谷底又如何?想陪著他死?」

  憐我抬起眼,眸中神色證實著白雲合的猜想。

  「我不怕死。」她幽幽說道,像訴說誓言般毫無遲疑。那日原本她也將隨閻羅躍下黃泉,卻讓蜂擁而至的官差壓制住,束於牢獄。

  她不怕死的,即使那是她無法探知的陌生迷霧陰森鬼獄……

  直到肩胛傳來無法漠視的劇痛才使她緩緩回神,對上寒冷雙瞳。

  白雲合俊美的臉龐上一片冰霜,墨石般的眸間燃著清晰的怒意,一字一句自齒縫中迸出:「為什麼你可以如此毫不在意生死,如此輕賤自己倖存的生命?你知不知道有人想求生卻無力回天,無論流盡多少淚水,想求再多幾載的生命都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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