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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衛小游    


  我打電話到出版社請了一個禮拜的假。

  我覺得自己需要出去走走,轉換心情,擺脫掉過往的陰霾與不堪。

  出版社正缺人手,本不欲放行,但我請假的決心堅定如山,老編拿我沒轍,批了我三天假,還囑我盡快歸隊。

  我可不會自作多情的以為他有多器重我,他不肯放行,只是因為社裡的工作量太大,人手又不足,新進員工大多進來不到一個禮拜便喊吃不消,紛紛走人,再加上經濟不景氣的關係,薪資大大縮水,很多老手乾脆退休回家給老公養,不願再賣命……種種因素湊合著,我又有去意,突然間,我這只不老也不菜的中鳥在老編心中的地位便膨脹起來了。

  我只拿了三天假,沒再跟老編討價還價。事實上,人家難處也不少,我討了便宜也就不再賣乖。三天就三天,不過三天後回不回來,要看本姑娘高興不高興。

  回頭便打理幾件簡單的行李,旅行去。

  沒有特別的目的,只想一個人躲起來幾天。

  很文藝小說式的選擇。大概是審了太多這樣的稿件,連帶著我的行為也跟著文藝起來。小說裡的愛情看來總是那麼縹緲不真,每個人心底也都清清楚楚的,但又有哪個女人願意放棄作夢的權利?真若有,也只是少數吧。大多數女人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做著悖離現實的夢。

  我亦不例外。

  我從台北車站搭北回線接花東,往東海岸的方向走。

  來到東台灣,在宜蘭租了一輛汽車,接下來的幾天,我沿著太平洋海岸漫無目的地開。

  公路傍山而築,一側是陡峭的山壁,一側是險峻的山谷與斷崖,斷崖下方就是淺淺深深、琉璃色的太平洋。

  山裡氣候變化莫測,在山下時,陽光仍明媚;到了半山腰,山嵐雲霧漸漸往山谷攏聚;繼續開往更高的山路,濛濛山雨已經下了一段時間。

  剛巧碰上雨停,我將車停在公路的休息站,走到車外,在避雨亭下看著遠處的山海景觀。

  陽光從雲層後又露出臉來,遠遠的,一道弧形的虹就跨在海平面上。

  我呼吸著帶有水氣的風,整個人覺得清爽許多。

  冷不防,山嵐冷霧向這邊飄來,四周便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雨霧中。我回到車裡,打開車燈,破霧而行。

  一路上我開得驚心膽顫,因為下過雨的緣故,地面濕滑,有時一不專心,車子便險些要衝出公路的圍欄,飛進太平洋裡。

  我在濃霧中小心翼翼地駕駛。濃濃的霧氣不再如遠望時嫵媚,反而一改形象,化作追逐旅人的魔鬼。

  突然,身後一束刺眼的探照燈打照過來,從後視鏡看去,只看見兩隻圓圓的,散發著詭異光芒的眼睛,不懷好意地朝我奔來。

  是一輛大卡車。

  車道很窄,大車卻有要強行超車的意圖。

  我才將車速加快到一百四,大車卻已等不及地要超越。

  「叭叭叭!」催魂一般的喇叭聲刺耳地鳴起,我嚇了一大跳,握住方向盤的手打滑,整輛車失去控制地往斷崖邊滑去——

  §  §  §

  趴在方向盤上,我驚魂未定。

  看著大車超車後還得意洋洋地揚長而去,心裡悄悄地詛咒它一百回。

  老天!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我就要摔下去了。

  幸虧煞車踩得及時。

  我的心跳到現在還未能恢復正常,我撫著胸口,很訝異地發現我對生命竟還有這樣多的眷戀。真正是死裡逃生,我的天……

  我交臂環抱住自己,在車裡待了好一陣子,等到氣息平穩,才重新發動車子上路。

  這回在濃霧中,我更加小心翼翼地駕駛。

  公路沿著山勢蜿蜒,隨著車行,我來到一處山谷。

  山谷的氣候跟山上又大不相同。

  如台灣一般荒溪型的河川面貌,乾枯的河床上只有幾道細細的流水。鵝卵石遍佈整個河床,河床兩岸是灰色的沙地,沙地上種植了不知名的爬籐類瓜果,正開出小小的黃花,為深秋增添不少媚嫵。

  我將車停在路旁,滑下小山坡到河床上閒步。

  附近有幾間屋舍,我猜想是住家。

  沿著河床走了一小段路,遠處幾個原住民孩子看見我這陌生來客,漆黑的大眼追著我的身影,那帶著好奇的善意眼神似在詢問:你是誰?為什麼來到這裡?

  但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到這裡。

  我對他們微微笑,孩子靦腆地跑開了。

  沒留意到時光的流逝,黃昏在無聲無息中到來。遠方天際被夕陽染成紅紫色,餘暉從淺淺的雲層縫隙透出,一束束金色的光像洞開的天門,無私而慈悲地洗禮這一片大地人間。

  我深深為眼前所見的景象感動。

  二十六個年頭,我忙碌於生活裡大大小小的瑣事,在遇見家豪之前,我的生命只是為求生活的短暫安定。

  我曾經有疼愛我的父母,也有一個可愛的小弟,但九年前一場空難意外,奪去他們的生命,也奪走我的幸福——就在東岸的這一片太平洋上,一切灰飛湮滅。

  十七歲那年,我無法承受失去親人的打擊,精神恍惚了一段時間,在療養院待了半年。

  出院後,我用父親生前為我置的一筆基金完成學業。半工半讀拿到大學學位後,我便出社會工作,用我的雙手,一點一滴地將破碎的過去搜集、縫補,但我仍嚴重缺乏安全感。

  我寂寞。

  家豪是我另一段生命的開始,他帶著陽光般的溫暖走進我寂寥慘澹的生命裡,所以失去他我才那麼難以承受。

  但是此刻我卻覺得,再怎麼樣難以承受的傷痛,時間久了,也會漸漸褪色,不再是痛在表皮,而是沉澱進心靈的深處,原來無法承受的,這時卻能夠承受了,我想這就是生命的韌度吧。

  原以為我已是一條彈性疲乏的橡皮繩,遇到緊要關頭,才發現我還有辦法彈痛最脆弱的心。

  我蹲在乾涸的溪床裡,看一株從石縫裡鑽生出來的不知名小花。

  我靜靜地看著。

  突然有隻手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抬起頭,迎向一雙友善的黑眼眸。我從他眼角的細紋得知,這雙眼的主人是歷練過風霜的。

  眼睛的主人已有些年紀,深邃的輪廓應是遺傳自山胞的血統。

  他開口說:「小姐,風雨要來了。」他指指後邊山頭一片黑壓壓的天空。

  我站了起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雲層很低,分明山雨欲來。

  §  §  §

  我在新結識的阿美族朋友雅各家中滯留了一個禮拜。

  雅各年近四十,漢姓是黎,他是一個小村落的族長,他的妻子尼桑也是阿美族人,據說是個公主,年紀大約三十五、六歲,皮膚黝黑健康,笑容像太平洋上升起的朝陽一樣燦爛。

  他們的孩子——隆多和雅美——名字是從他們父母親的父母親得來的,這是原住民命名的傳統——孩子繼承祖父母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則傳給孩子的孩子,所以有一天,等雅各有了孫子,也會叫雅各,代代相傳的血緣變得濃郁而化不開。這種傳統對我來說是非常稀奇而令人訝異的,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傳統可以繼承的人。

  雅各一家四口在花蓮山區經營一個小型果園,種植文旦柚和釋迦。他們還有一片山坡地,種植金針花,每逢夏季金針開花,他們全家人便會和工人一起上山采金針。我不是夏季來訪,沒能親眼看見那滿山都是金針花的景象,但雅各一家人都是說故事的高手,透過他們生動的描述,我彷彿真見到那片夏季的金色花海。

  他們的生活簡單而充實,我在他們熱情的招待下,過了一周與城市生活截然不同的山居歲月。

  白天,我隨雅各家人上山照顧果樹;夜裡,雅各偶爾會領著族裡的壯漢上山獵飛鼠,好奇之餘,我跟去了一次。

  那是個令人難忘的經驗——我被迫生吞下一塊飛鼠的肝臟,新鮮肝臟的腥味我想再過十年我也忘不了。

  一個星期的滯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生活讓我幾乎忘了怎麼去做一個都市人。

  我想我的生命在這一星期中已經全然不同了。

  我以為我已經擺脫掉過去存在的那些陰影,假若沒有,我也應該能克服它們。我的心靈意外的平靜。

  夜裡,大夥聚在小院裡圍火、飲酒、唱歌。

  雅各剛剛高歌完一曲,贏得眾人掌聲,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接著唱了一首傳統歌謠。我聽不懂他們的母語,只能感受旋律在空氣中跳動的感覺。這時候,若說有精靈的存在,我相信,因它彷彿就在我眉梢、我發上調皮地跳動。

  年輕人歌聲未歇,又跳起舞來。

  他舞著舞著,舞到了我面前,預藏在他背後的小花突然地降落到我眼前。我訝異地看著雅各,怕這舉動於他們別有意義,但他只是微微一笑,我於是吶吶地接過那朵花。

  年輕人露出一朵燦爛的笑容,身邊的人挪出一個空位,他就在我左手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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