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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單飛雪    


  古駿逸知道,要不是叔叔好心收留,他早淪落到孤兒院,如果還有什麼不滿,就太不識好歹。

  但在某些時刻,他感覺他有著狂野的靈魂,無奈被困在拘束之地,他常妄想飛得老遠,老覺得與週遭人格格不入,卻不懂怎麼伸出友誼的手。當同齡的小孩尚純真嬉戲時,命運已教他褪去童真,逼他早熟。而今在同儕間,他常覺得思想不能溝通,情緒無法放鬆,不懂如何自在。

  唯有在面對童敏希時,他覺得自己真實,輕鬆舒服。他們太熟悉了,敏希愚鈍,總是一副很需要他的樣子,不只心裡想,嘴上也說,不怕他笑,正因為如此他們可以這麼靠近。

  古駿逸知道敏希是離不開他的,或者因為這樣,他不怕她走,所以對她特任性、特自我;因為她不可能離開,所以他不怕她,他可以不用偽裝,按自己所想要的方式待她。

  古駿逸瞇起眼睛,看敏希跳起來接球,聽見她得意的嘩笑聲,他忍不住也跟著笑了。這樣看著她,他感覺平靜溫暖,像時間會永遠留駐。

  蕭雅雯交卷後,走出教室。她見古駿逸閒適地俯靠在欄杆前,高個兒的他,古銅色皮膚,背寬體健,長手長腳,沐浴在光中,煞是好看。

  蕭雅雯臉上洋溢著愛慕之情,她走近,刻意放軟嗓音問:「古駿逸,戶籍怎麼拼?我好像寫錯了。」

  「domocile。」

  「哇,發音真標準,你講英文好好聽。」蕭雅雯撥了撥長髮,偏著頭,對他笑。

  古駿逸沒看她,眼睛追逐樓下那矮小的身影,敏希又接球了,沒接住,被同隊噓。

  蕭雅雯移步,靠得更近,羞怯地又問:「那你知道戀人怎麼拼嗎?」她意有所指。

  「這麼簡單妳不會?」他側首,瞄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我……我一時忘記嘛……」蕭雅雯很窘,尷尬地笑。

  古駿逸笑了,沒答她。他轉頭,看敏希跳起來殺球,他心緊。得分了!敏希和隊友高聲歡呼,他也高興。忽地他的手臂被摟住,他轉頭見蕭雅雯笑瞇瞇地。

  「古駿逸,你話好少喔,可是我覺得我還滿瞭解你的喔,你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對不對?八月生的,是獅子座,對吧?」這是她特地去調查的。「我是雙魚座,其實我們的星座滿合的。」

  「喔,這樣啊。」古駿逸覺得她很煩,但還是禮貌地保持微笑。反正是不關心的對象,懶得廢話,只好用微笑來敷衍。

  就在這時,他聽見驚呼聲,低頭看敏希截住殺球,她重心不穩,摔在地上。比賽暫停,同學奔來攙她,往保健室去。

  蕭雅雯巴住他,卯起來跟他聊:「你知道星座書怎麼說雙魚座嗎?」

  「對不起,我對星座沒興趣。」

  古駿逸走開,他下樓往保健室走去。

  來到保健室門邊,古駿逸看見敏希坐在椅上呼痛--

  「喂,那是雙氧水,不要用那個啦,那個很痛!」敏希見同學找出雙氧水,哇哇大叫。

  女同學解釋:「傷口要消毒啊。」

  古駿逸走進來,敏希看見他,喜形於色。「古駿逸!」

  古駿逸跟她的同學說:「我來好了。」

  「好,就交給你吧!」女同學朝敏希曖昧地笑了笑,識相地走了。

  敏希警告:「喂,我不要用雙氧水喔。」

  不理她的抗議,古駿逸在棉花棒上蘸雙氧水。「妳球打得很爛。」

  「你看見了?你不用上課嗎?」

  「把褲管捲起來。」古駿逸在椅子前蹲下。

  「不要,用紅藥水啦,雙氧水很刺激!」敏希嚇得伸手擋。

  「不行,要消毒,快點。」

  「可是……這真的很痛……用別的,隨便搽藥膏就行,好不好?好不好?」敏希囉囉嗦嗦。

  古駿逸直接動手,捲起褲管,朝傷口搽。

  「好了、好了……可以了啦……」敏希揪住他手臂大叫。

  「還沒好。」他笑了。不管她痛得涕淚狂飆,他就是慢慢地、很仔細地將傷口徹底消毒。「奇怪,怎麼一直流血?」他撇下棉花棒,拿衛生紙,用力按住傷口,敏希痛得扭來扭去,古駿逸只好按住她肩膀。

  「別動,血止不住。」

  好半晌,終於止血,他才抹上藥膏。

  「痛死啊,我流汗了。」敏希軟倒在椅子上。

  「誰叫妳要跌倒。」他低笑。

  「古駿逸。」敏希左手攬住他脖子,瞅著他問:「你是不是看我跌倒了,所以跑來關心我?」天啊,好感動喔。

  「妳乾脆抱住我好了,當這是家裡,沒人會看見。」古駿逸幫傷口裹上紗布。

  聽他這麼一說,敏希慌得縮手,被老師看見就慘了。

  「好了。」古駿逸把褲管拉好,收拾藥箱。「傷口不能碰水,知道吧?」

  「可是還是覺得好痛。」敏希兩手撐在椅邊。

  「我背妳回教室。」古駿逸拉她起來。

  敏希反而拉他坐下,抱怨說:「反正老師不在,我們坐一會兒,你最近一放學就去打工,我很無聊。」

  古駿逸在她身邊的椅子坐下了,他望向窗外,外頭日光暖著梧桐樹,蜻蜓點點飛舞,敏希勾住他右臂,在他耳邊喋喋不休說。

  「前天我回家,在土地公廟看見松鼠,好可惜,你不在。牠爬到土地公身上,在土地公頭上啃花生欸,我笑死了……」敏希越靠越近,幾乎整個人靠在他肩膀。

  「我媽拿了一件衣服要給你,昨天她喝醉,吐得亂七八糟。真可惡,臭死了,她吐在我身上,還抱著我哭,厚,怎麼那麼幼稚!你在就好了,我一個人拖她去廁所,她真重,我累死了……古駿逸,為什麼酒那麼臭,還有人要喝?喝醉又會吐,髒兮兮,到底有什麼好?古駿逸,你喝過酒嗎?古駿逸,你家裡有酒嗎?古駿逸,改天我們來喝看看,你覺得怎麼樣?」

  古駿逸抬手看表。「真厲害,我一句都沒說,妳竟然可以說這麼久。」

  敏希打他。「是你話太少,不然都讓你說,你說啊!」

  他笑了,指著窗邊。「妳看,蜻蜓在交配。」

  「嗄?」敏希睜大眼睛,窗台有兩隻紅蜻蜒舞著翅膀,尾巴觸在一起。「天啊!」敏希哧地笑出來,古駿逸起身走過去。

  「你幹麼?」敏希拉住他。

  「抓起來。」

  「不要啦。」敏希拽他回來。「你別抓,你不覺得它們很快樂嗎?」

  「我想看蜻蜒怎麼交配。」推開她,他悄聲走近。

  「你很過分欸!」敏希衝過去趕走蜻蜒,扯動了傷口,痛得她抱膝嚷痛。「啊!好痛喔……」

  他敲她頭,罵了句:「活該。」

  蜻蜒飛走,相伴著,不知道飛哪兒去。

  當梧桐葉黃了時,古駿逸畢業了。

  他決定先當兵,再考大學。蕭雅雯的父親蕭永興也是這麼建議他。

  蕭永興是成功的商業巨擘,古駿逸在他身邊學到很多專業知識。蕭永興賞識古駿逸,覺得這小子個性沉穩,很能吃苦,常買財經方面的書給古駿逸看,希望他服役後,能到自己的公司上班。

  畢業前夕,蕭永興跟古駿逸說:「如果你不想當兵,伯父可以幫你。」

  「謝謝伯父,我想服役。」古駿逸不想濫用特權。

  出發那天,早上七點,台北車站候車處,每一個役男身後都跟著家人,他們神情憂鬱,依依不捨,大家心情差,裡頭有個人哭得很大聲。那個人身邊,站著個很高的男孩,他表情尷尬,戴著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

  童敏希邊哭邊說:「你要寫信給我,我會去看你,有什麼需要跟我說,我買了電話卡給你,你要打電話給我……」

  「妳回去好了,不要哭了。」古駿逸神情有些不耐。

  「不要。」敏希緊緊挽著他的手。

  上官長來點名,役男過去集合,家屬退到後面,一片哀淒,那慘狀猶如生離死別,當然,哭最大聲的還是童敏希。

  她踮著腳,望著蹲在前頭的古駿逸,看著他背影哭。

  火車進站,新兵陸續上車。火車開動,敏希拔腿就追。

  「古駿逸、古駿逸,寫信給我!」她高聲呼嚷。

  古駿逸探出車窗,看敏希追著火車跑,他微笑,朝她揮手,覺得心頭酸酸的。

  唉,敏希真愛哭,也不怕丟臉。古駿逸笑著坐回位子,打開敏希幫他準備的餐盒,他愣住,急急蓋上。

  但來不及了,坐他身邊的人看見了,噗地笑出來,虧他一句:「喂,你馬子真賢慧。」

  嗟,古駿逸別過臉去,手撐著下巴,瞪著窗外風景,神情懊惱。

  真是,敏希幹麼把西紅柿炒蛋排成心形?丟臉、丟臉死了!罵歸罵,當身旁的人睡了,古駿逸打開膝上餐盒。

  火車正駛過田野,陽光燦亮了車廂,光影在便當上閃著,菜色豐盛,造型可愛,古駿逸一口口吃掉敏希的心,他沒發覺自己邊吃邊微笑。

  如果,叫他為敏希的廚藝打分數,負九九分,但心意無價!

  他不明白,為什麼在吃這麼難吃的東西時,他還覺得快樂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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