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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衛小游    


  他的鼻樑雖然很挺,但似乎曾經斷過,相機只會突顯受傷鼻粱的缺點。

  他的嘴唇略寬,適合笑,卻緊抿著,顯得有些不協調。

  他頭髮剪的很貼,兩鬢延伸到頰上,下巴有淡青色的鬚根。

  他的輪廓很深,顯然帶有一些異國血統。

  他的顴骨比一般東方人高,雙頰略略凹陷,卻不是因為瘦。

  事實上,他不瘦。從他穿著黑色風衣的體型來看,他很強壯。

  最最特別的……他的眼神……像是某種鳥類。

  我似乎見過的,卻又不是非常確定。那是一種掠捕者的眼神,但他的眼角卻又透露出疲憊的訊息。

  如果可以再近一點看看他,再近一點點的話,我會看的更仔細一些……

  啊,他朝這邊定過來了!

  這兩、三個月來,我經常在淡水街頭看見這個人,不是每次來到這裡都會看見,而且大多時候只是匆匆一瞥,只有少數時候是近距離擦身而過。

  通常他會從右街走到左街,然後消失在像是背景布幕的建築物後面。有時候則從左街探出頭來,穿越馬路往右邊的街道走去,再度消失。

  我會注意到他,是因為我喜歡觀察出現在週遭的人。

  有幾回當我抬起頭時,會很湊巧地剛好就看見他。

  他八成是住在這附近的居民。因為觀光客的面孔總是在替換,他卻時常出現在這塊區域。

  他走過來了!

  從剛才在街道那頭看見他,我就開始不專心。幸好面前的顧客並沒有發現。直到我擱下畫筆,在他定過我身邊時,很無法克制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我就記住了他。

  記住他有一張令人難忘的臉孔。

  那是一張寫著矛盾與衝突的臉。我猜他大概時常皺眉,但是也時常瞇起眼睛淺淺地笑。

  原因?

  他額上細細的紋路和眼角的細紋告訴了我。

  他並沒有停下來,只是剛好從我身邊定過。

  一股淡淡的新釀酒香從他身上遺落下來,開始在空氣裡發酵。

  我回過神來,替手上的畫添了幾筆顏彩,然後把畫翻過來給客人看。「好了,你看喜不喜歡?」

  這回的客人是個年輕帥哥。他撫著下巴,評價道:「我不知道我有這麼帥。」

  我笑了笑。「哪裡哪裡,別自謙了。」

  聽說他要把畫送給女朋友。

  生意成交。

  天氣很冷,畫完這個後,我再也忍不住地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決定今天就到這裡為止。

  今天我想早些回家,買些好菜回去煮給傑生吃。

  我可能是太忽略他了,我想補償。

  收好畫架後,我直起腰,往後背捶了捶。

  背後一個聲音突然介入,令我為之一愣。

  「這麼早要收攤啊?」

  我轉過身去,一時間還無法將聲音和人連結在一起。

  那個有著一張適合拿來作畫的臉出現在我身後,眼神不住地打量著我。

  猜不透。

  我猜不透他的意圖。

  我很緩慢很緩慢地點了點頭,發出一個詢問的鼻音:「嗯……嗯?」

  然後他目光突然往下看去:「我帶我小侄子來給你畫畫。」

  「啊,」我順著他目光往下一看,這才注意到那個非常矮、非常容易教人忽略的小小孩。

  一個男孩子。

  手指頭有三根放在嘴巴裡,一雙黑眼睛骨碌碌地看著我,小小頭顱拚命地仰高。「阿姨,畫畫。」

  啊,對陌生人的防備完全被擊潰了。

  這麼小的娃娃、這麼可愛、這麼想讓人抱起來輕輕地搖。

  想都不用想,我已經七手八腳地拆起剛捆綁好的繩索。

  一雙黝黑的手按住我,我抬頭一看。

  「你都打包好了,只拿畫板好不好,弟弟我可以抱著,你用站的能不能畫?」

  我點點頭,「可以。」反正只要十五分鐘。

  但是想想又不妥。

  我看著小男孩紅通通的臉頰,感覺到寒風刺骨。考慮了會兒,我的視線停在一旁的咖啡館。「介不介意進咖啡館去,在外面吹風,我怕小孩會生病。」

  他點頭。「嗯,這樣比較好,我想你平常就應該在有牆壁和屋頂的地方畫畫,冬天很冷。」

  我笑了笑。「我付不起租金。」

  這樣跟一個陌生人提起金錢上的窘境似乎有些失禮。

  然而他只說了一句:「原來如此。」彷彿他很瞭解。

  但他怎麼可能會瞭解呢。

  我提起畫架推開咖啡館的門。

  這是我頭一次進到這家咖啡館裡頭,室內的溫暖和濃郁的咖啡香不管是在觸覺還是味覺上,都帶給我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陌生男人帶著小孩跟在我身後進來了。

  我們挑了一個靠窗,較亮、較寬敞的位置。

  男人在我面前站著。我告訴他說:「你可以坐下來,讓小孩坐在你膝蓋上。」

  他點頭照做。

  當服務生帶著menu來的時候,我點了一杯日曬摩卡好作為佔用人家桌位的費用。

  他也點了一杯。

  愛爾蘭咖啡。

  然後我們都安靜下來。

  小弟一直扭來扭去,一會兒還轉過頭,把後腦勺對著我,自顧地玩著他叔叔的外套扣子。

  男人一雙大手輕輕施壓,似乎想把小男孩的臉轉正過來。

  我連忙阻止:「不用了,沒關係,我已經記住他大概特徵了。」

  「這麼快?」他話中的問號是好奇而非懷疑。

  我微微一笑。「這是吃這行飯的必要能力之一。」

  「原來如此。」他又說。

  於是我猜這或許是他的口頭禪。

  接下來我專心畫畫,沒察覺到咖啡是何時送到的,但不時察覺到一股投射到我身上的視線。

  那視線太過赤裸,終於我停下筆,挑起眉看著視線來源。

  他的目光仍鎖定在我臉上,但是漸漸栘開了——沒有栘得很遠,就停在我畫畫的那隻手上。

  他在看什麼?

  我的戒指?很普通的一隻白金戒,有意義的是戒圈裡的英文縮寫。

  他的聲音跟他的長相一般奇特,也是很難以形容。略沙啞,偏低沉,此時似又更低了些。

  「你結婚了?」

  我定睛看著他。「是的,我結婚了。」

  好一會兒我不再理會他,只是一心三思地想要把畫完成。

  沒有花太久時間,畫完了,依照慣例,我會先把完成的畫給客人看。

  所幸擺攤到現在,還沒有人要求退貨。

  他也是。但他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怎麼沒有在畫上簽個名?」

  簽名?我沒有這習慣。以前沒有客人提出這要求,我也想可能大家都會比較喜歡畫面上乾乾淨淨的。

  顯然這個客人不一樣。我很好奇:「為什麼想要簽名?」

  他那張顯然不常笑的嘴微微地向上扯動,看起來竟然顯得很溫柔。

  「我是想,簽上了名,如果以後你成名了,這張畫就可以增值了。」

  「啊,」我驚喜地說:「真是個好答案!」不過這大概不可能,似顏繪是商品,不是一般藝文界所認可的「藝術」。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覺得未來充滿希望。「謝了。」

  我捉起筆,在簽上名之前再一次詢問:「確定要簽?」

  他點頭。

  於是我簽了。

  第一次簽名簽的這麼快樂,而且帶來了成就感。

  兩個大字揮灑而下——

  「蘇西?」他抬眼問。「你的真名?」

  我點頭。「真名。」

  我把畫交給他。他付我錢。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那張紙鈔。

  這時我才注意到桌上的兩杯咖啡已經不再冒煙了。

  遲疑地,我端起我那杯,嘗了一口。果然是冷的。一口氣將冷咖啡喝光,放下杯子,然後捉起帳單去結帳,連同他的算在內。

  他抱著小孩,沒機會阻止。

  我付了兩杯咖啡錢,回到位置上背起書架,笑著對他說:「下回有機會,讓我畫你。」

  他則看著我,眼神看不出情緒地說:「下回有機會,讓我請你喝咖啡。」

  我回他一笑,背著畫架走出咖啡館。

  以為就此應該要分道揚鑣,卻不意此後的人生都與這個男人或多或少牽連在一起。

  *  *  *

  回到家的時候還算早。我匆匆卸下作畫工具,將魚市買回來的螃蟹肉放進廚房的流理台上準備煮一頓螃蟹大餐。

  我知道傑生今天下午會到藝廊去和藝廊經理討論一些事,看樣子,他還沒回來。我準備給他一個驚喜。

  或許有些人會認為玩藝術的人,生性會比較浪漫,這是個錯誤的觀念。結婚三年多,我們沒拍結婚照,沒度蜜月,沒慶祝過結婚紀念日。連情人節和生日也沒收送過一枝花。

  傑生認為做別人都做過的事,嗆俗。

  老話,藝術家最怕嗆俗。

  儘管我們的婚姻是建立在愛情上,卻一點都不浪漫,實際得很。不……也許也不實際,真正的實際不是像我們這個樣子的,也許我跟傑生的血液裡還是很浪漫的,但我們的浪漫只用在對藝術的眷戀上。

  從冰箱裡把該解凍的食材取出來後,我洗了個戰鬥澡,然後便開始準備晚餐。

  我買了現成的蟹肉,又從魚販那裡拿了附贈的香料和醬汁。照著魚販阿美教導的幾個步驟將蟹肉壓成餅狀,灑上香料後放進烤箱裡烘烤,最後再淋上特製醬汁,一道主菜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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